第91章 费花蕊祭夫称张仙 赵匡胤认妹送京娘（上）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八百军州真帝主，一条杆棒显雄豪！
——第四十六回诗引
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却说南唐国灭，后主李煜被押往东京汴梁，从此开始寄人篱下生活，于三年后病终。关于李煜结局，众说不一，至若被宋太宗赵光义毒死之说，颇为盛行。但于宋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代撰修《宋史》及明人柯维骐《宋史新编》等史籍之中，皆未提及或未明说。清人毕沅在《续资治通鉴》中曾考异说道：“李后主之卒，它书多言赐鸩而死，并非善终。”赐鸩而死之说记载最为详细具体者，是出于宋人王铚所著《默记》，更明白说明是死于牵机药，便是来自此书。据《默记》载，李煜入东京之后，宋太宗对其颇不放心，曾派其旧臣徐铉拜见李煜，探其口风。李煜对亡国之事颇有恨意，以至与徐铉相持大哭、坐默不言。徐铉却并不顾念旧主，将后主之状一五一十回报太宗，赵光义闻言不悦。太平兴国三年七夕节，后主四十二岁生日，便在住所聚会后妃，作《虞美人》追思往事、怀念故国，并命南唐故妓咏唱，其中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其后被宋太宗闻知大怒，于是诸罪并罚，遂赐牵机药鸩杀李煜。牵机药据说为中药马钱子，性寒、味苦，抑制中枢神经系统，李煜因酒后服药，酒助药性，引起全身性抽搐，最后头部与足部相接而死，状似牵机，故此得名。又有人说宋太宗因垂涎小周后美貌，常强令其入宫侍寝，李后主由此怀怨，责骂小周后，被太宗得知大怒因而杀之，则类言情小说，实不可信也。
李煜虽然不是做皇帝材料，但其为人处事却甚为后人怜惜称道。史说其天性纯孝、好生戒杀，继位后外奉中原，不畏卑屈，内轻徭役以实民力，南唐因此在北宋建立之后复得偏安十五年有余。李煜为政重仁慈、宽刑罚，每有死刑论决，莫不为犯人垂泪。宪司章疏如有过错，李煜则寝食难安，并多次亲入大理寺审查狱案，释放多人。中书侍郎韩熙载上奏李煜，认为狱讼自有刑狱掌管，监狱之地绝非皇上所宜驾临，请出内库钱三百万以资国用，亦算作对皇帝处罚。李煜虽未听从，但也不因此发怒。李煜又酷嗜浮屠，曾在宫中修建永慕宫，在林苑建静德僧寺；又在钟山设寺，并亲笔题词“报慈道场”，每日供应近千名僧侣，所需费用皆由朝廷所出。李煜痴迷信奉佛法，以至颇废政事。据野史记载，当时北宋曾暗中选拔能言善辩之人，扮作高僧前往南唐，通过皇甫晖之子皇甫继勋推荐入宫，以谈禅说法等奇谈怪论蛊惑后主。李煜与其谈论大悦，以为真佛出世，称为小长老，朝夕与之谈论六根、四谛、因果报应之事。小长老劝说李煜广建佛塔，以耗其国库民财，后主无不应承。宋军兵围金陵之时，小长老摇旗退敌，宋兵竟果然退却，后主大喜，命兵士诵《救苦观音菩萨经》以祈解围。至江宁将破，李煜又诏小长老退敌，小长老托病不出。皇甫继勋勾结北宋阴谋泄漏被杀之后，李煜才得知小长老真实间谍身份，明白被骗，遂鸩杀之。
说话的！你道那皇甫继勋即是江南老臣皇甫晖之子，却因何又通敌卖国，复被后主杀死？原来当宋军三路来攻之时，陈乔与张洎掌握南唐朝廷军务，二人力主死战，但皆身为一介书生，对军务一窍不通，故此实际掌握军务者便是皇甫继勋。其身为南唐主帅，常论降宋之调，甚至每闻唐军败绩，即喜形于色。部将凡有献策破敌或请求出战击敌者，往往遭其鞭打、囚禁，以致将士激愤，百姓切齿。金陵被围后，陈乔、张洎采取坚壁以老宋师战略，令皇甫继勋统帅水陆十余万大军，在金陵城外以秦淮河为防线，背靠金陵城进行坚守。但前线军情战报皆为皇甫继勋及后主近臣扣下不报。结果宋兵准备攻城之时，李煜竟全然不知，尚委派伍乔主持贡举，在金陵城内进行科举考试。南唐军与宋军生死决战，战力不足，阙城失守。皇甫继勋为掩饰败迹，非但扣押告急文书，又常借口军务繁忙拒绝李煜召见。当时金陵守将有才略者寥寥无几，只有宜春人卢绛稍有威望，依凭水寨拼力拒战，多次挫败宋兵渡河企图。皇甫继勋忌恨，借口润州危急，派卢绛率军增援，由此金陵再无拒战之将。
李煜不得前线消息，只得亲自登城察看，见城下宋师旌旗遍野，垒栅纵横，方才如梦方醒，又惊又怒。遂立召皇甫继勋入宫，责其隐瞒军情、流言惑众、御敌不力，下令处死。皇甫继勋刚被推出宫门，未待刽子手动手，聚观军士已一拥而上，将其乱刀砍死，分吃其肉，瞬间吃个干干净净。此乃继南朝侯景被人分吃之后，在金陵建康城又一个被吃掉者也。除错用主帅，缺乏识人之能，李煜自幼受先父亲眷、宫人爱宠，因而崇尚奢侈、复好声色。曾用嵌金线红丝罗帐装饰墙壁，以玳瑁为钉，又用绿宝石镶嵌窗格，以红罗朱纱糊在窗上；屋外则广植梅花，于花间设置彩画小木亭，仅容二座，李煜便与周后在亭间赏花对饮。每逢春盛花开，就以隔筒为花器插花，置于梁栋、窗户、墙壁及台阶之上，号为“锦洞天”。每年七夕生日，则必命人以丝罗百余匹作月宫天河之状，整夜吟唱作乐，天明方令撤除。
与唐玄宗李隆基相比无独有偶，南唐后主李煜不但词作绝佳，亦精通音律，曾创作乐曲《念家山》及《振金铃曲》，并亲演其声为《家山破》、《金铃破》。《霓裳羽衣曲》本是唐朝大曲中法曲精品，至五代时因兵乱失传，李煜与大周后二人按谱追寻，更正所获谱曲错误，重订谱曲，使其清越可听。金陵城破后，所订之谱亦被李煜下令烧毁，实为可惜之至。至南宋年间，语曲大家姜夔又发现商调霓裳曲乐谱十八段，并记入《白石道人歌曲》。李煜在位期间，虽后宫嫔妃甚多，但却对两位皇后用情极深，至于独擅其宠。大周后名娥皇，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李煜作《念家山》，大周后便弹奏词调，作《邀醉舞》。李煜曾为其创作多首诗词，记述香闺韵事、儿女柔情，表达迷恋周后之情。大周后生病时，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及其去世，后主又《昭惠周后诔》、《挽辞》，抒发深哀巨痛之情。小周后名女英，乃大周后之妹，同时嫁给李煜。南唐亡国后与李煜一同被俘入宋，携手日夕以泪洗面，受尽屈辱。李煜死后，小周后悲痛欲绝，不久亦死。
话说南唐国亡，北宋天下敌国俱尽，便只余北汉不服宋廷。在削平南方诸国其间，宋太祖曾两次发兵进攻北汉，但均未获克捷。此时南方战事已了，赵匡胤便厉兵秣马，准备消灭北汉，驱逐契丹，创建秦皇汉武霸业。怎奈天妒英杰，不假人寿，正在大兵将发未发之际，一代雄主宋太祖竟于开宝九年十月突然暴亡，至留千古遗憾。赵匡胤生于乱世，起自军伍，重新恢复华夏一统，结束长达近七十年藩镇割据混战，开启大宋王朝三百余年基业，实是中国历史上承前启后人物，故被后世并称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是也。宋太祖不同于历代帝王或阴狠奸狡，或毒辣嗜杀，或不顾亲情，或不念旧功。除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事颇受非议，其相比中国历代君王堪称完美：心地清正，嫉恶如仇，宽仁大度，虚怀若谷，好学不倦，勤政爱民，严于律己，不近声色，崇尚节俭，以身作则等等，不仅与五代以来奢靡风气大异其趣，而且深为后世史家津津乐道。
除却文治武功，历代君王最为后世津津乐道者，无非女色。宋太祖孔武雄壮，仪表非凡，但江湖情史及后宫秘闻却极少见于史册，倒是民间野史传说有二，一曰纳蜀后主花蕊夫人，二谓千里送京娘。不妨同录于后，以作茶余饭后，聊以解颐可也。据野史传闻，花蕊夫人有三：其一为前蜀国主王建徐妃，其二为后蜀国主孟昶费贵妃，其三为南唐后主李煜宫女。传被宋太祖所幸者，乃后蜀主孟昶之费贵妃也。费贵妃乃是蜀中青城人，幼便能文，尤长于宫词，极有诗才，譬如“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一首，便在五代文学史上得享大名。因蜀主孟昶宠幸，谓其貌美如花，特赐号花蕊夫人。据传宋太祖灭后蜀后，侍卫居然将孟昶平日所用小便器也收来，回京呈给太祖。此为何故？只因孟昶溺器乃是七宝装成，精美无比，侍卫诧异，不敢隐瞒，方取回呈览。太祖见孟昶溺器，不觉叹道：“溺器要用七宝装成，却以何物贮食哉？奢靡至此，安得不亡！”即命侍卫打得粉碎。便器如此，可见蜀后主对女色更是何其上心。孟昶承先父基业，又不经战乱，故此广征蜀地美女以充后宫，其中最宠爱者便是花蕊夫人费贵妃。孟昶同花蕊夫人将后宫佳丽加封位号，品秩比于公卿士大夫，每月香粉之资，皆由内监专司，谓之月头。
花蕊夫人最爱牡丹与红栀子花，由于真花难得，便使画工模仿花样画于团扇，蜀国相习成风。然而佳期易过，美景不长，就在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游宴寻诗之时，赵匡胤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六万杀进成都，夫妻一旦归为臣虏，被押送东京汴梁。宋太祖赵匡胤因久闻花蕊夫人艳绝尘寰，欲思一见颜色，以慰渴怀，又恐人议论，便想出一个主意，重赏孟昶及其家人。孟昶果然率全家进宫谢恩，宋太祖见到花蕊夫人，便被勾魂摄魄，直弄得心猿意马。于是七天后孟昶暴疾而终，年四十七岁。太祖闻说孟昶已死，为之辍朝五日，素服发表，赙赠布帛千匹，葬费尽由官给，追封为楚王。孟昶母亲并不哭泣，但举酒酹地道：“你不能以死殉社稷，贪生至此，我因苟活。今儿既死，我生待何？”于是绝食而死。花蕊夫人全身缟素入宫叩谢对亡夫之封，此后便未曾出宫，说不得定是被太祖纳幸矣。
这日太祖退朝略早，径向花蕊夫人宫内行来，却见花蕊夫人正在卧室里悬着画像，点上香烛，叩头礼拜。太祖向那画像看去，见是一人左手引弓右手执弹，眉目相熟，又想不起来究是甚人，便问花蕊夫人所拜何神。夫人本来所供乃是亡夫孟昶，不意太祖突如其来，连忙镇定心神答道：“此乃我蜀中俗传张仙像，虔诚供奉可得子嗣。”太祖听如此说，笑道：“妃子如此虔诚，朕料张仙必送子嗣。但张仙既是神灵，宜在静室供养，不宜供在寝宫，未免亵渎也。”花蕊夫人连忙拜谢，便趁势将画像收贮。此事后来传出宫外，朝野诰妇信以为真，便皆在家中供奉孟昶画像，呼为送子张仙。其后事败，人人皆知所拜乃是孟昶，不由啼笑皆非；但供像求子已渐成习，便有高才之人将孟昶之像换作花蕊夫人，呼为送子娘娘也。花蕊夫人后来因介入宋廷权力之争，与太祖答奏立嗣之事，为太祖弟赵光义所忌。故在一次随太祖郊外打猎之时，被赵光义借口失手一箭射死。太祖虽然英明，也无从追究，只得作罢。以上便是宋太祖强占花蕊夫人故事，有多种话本流传，且敷衍为戏文，天下传唱。其实若说此事发生在魏武皇帝曹操身上，那是丝毫不奇，置于宋太祖之身，实当不得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