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窥西:西方著名作家的现代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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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麦卡勒斯对哥特小说的秉承

纵观文学历史的长河,哥特式风格就像一块被无数能工巧匠打磨的璞玉,浑身散发出迷人的魅力,它的内心依然熠熠生辉。只要人类保持猎奇的天性永不消失,哥特式风格的文学作品仍会呈现出不可预测的价值承载的未来。麦卡勒斯的作品之所以能成为不朽之作,并不是以它的怪诞、神秘和恐怖反复刺激着人们的感官,哥特式风格和手法并不是哗众取宠的技巧,也并非虚张声势的噱头。它是喂养饥饿心灵的乳汁,唤醒沉睡思想的武器,麦卡勒斯乐于沉迷其中,淋漓尽致地吟唱着一支支悲怆之歌。麦卡勒斯作品中封闭的故事场景、暴力和死亡的主调、诗意化的主观性叙事特征使不少评论家给她的小说贴上哥特体的标签,并竭力挖掘其中蕴含的哥特特征。不可否认的是,哥特传统的确是麦卡勒斯所置身的南方文学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谁也无法割断麦卡勒斯与曾经风靡一时的哥特小说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封闭的故事场景

小说的故事场景,主要是指小说刻画、描绘、叙述人物活动和故事发生的具体活动空间,它具有“空间的实在感”和“故事的确定性”的功能,同时也包含着审美和文化的深刻意蕴。沈迪《在恐惧中寻求安全感——英国哥特小说评析》,东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第12页。哥特小说对故事场景的追求极为刻意,它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封闭或半封闭的场景,多以中世纪的城堡、修道院、废墟或荒野作为故事发生地,都处于寂静偏僻、与世隔绝的状态下。瓦尔蒲尔将奥特朗托城堡设置为中世纪的意大利南部的一座古城堡;曼弗雷德所盘踞的这座阴森恐怖的城堡是其思想感情的代表和外化;安·拉德克利夫的《尤道弗的秘密》发生在亚平宁山中的古堡中,人物活动的范围局限于尤多尔福城堡、勃朗庄园以及圣克莱尔修女院;《修道士》以16世纪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卡普琴斯修道院为背景。庞大的空间完全笼罩了人的身心,使人成了地地道道的被主宰者,在这样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更容易集中展示人物性格,施展他们自身的魅力,构成了非理性的寄居地。

传统的哥特小说以遥远的过去和古老的城堡为背景,而麦卡勒斯对这种远距离的镜头进行变焦,将小说的时间和空间挪移,从神秘的中世纪转换到了现实生活中的20世纪美国南方的一个偏远小镇上。于是,传统哥特小说的故事场景的巨大性消失了,美女和恶棍也一并消失了,巨大的城堡、教堂或大古宅被压缩成更小、更压抑的现代咖啡馆或厨房。

麦卡勒斯以毕生精力描绘了一个处于南方纵深处的小镇,它铸就了一个极度封闭的故事场景,也暗示了小镇人们内心遭遇的阻隔感。与麦卡勒斯身处同一时代的南方作家福克纳、奥康纳等,他们笔下流淌的总是浓郁的南方庄园的传统氛围,可是麦卡勒斯视线里观望的南方小镇总是偏僻的、与世隔绝的,那里的居民踩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每日重复的便是上班、下班、闲聊。就连那座位于南方小镇的军营本该是忙碌和神圣的地方,那里的人们过得也是混乱和无趣的生活。这种看不见的封闭所代表的是一种阻隔,给人一种疏离感,就像中国古诗文里说的“城墙逶迤自相属”,人与它不相归属,人是被阻隔、被疏离的,总是苦于找不到一个缺口。南方小镇似乎是一座封闭的沦陷之城,行走在小镇的大街上,行人与小镇本身不相归属,它本身就是一个与人隔绝的寂寥的主体,变幻无常的天气就是它的心情。冬天短促而阴冷,夏日漫长而灼热,这是在麦卡勒斯的作品中反复跳跃的句子,这样的天气总是飘荡在小镇的上空,更增添了小镇的沉闷气氛,就像是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它常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伤心咖啡馆之歌》开篇第一行:“小镇本身是很沉闷的;镇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小镇是寂寞的,忧郁的,像是一处非常偏僻、与世隔绝的地方。”[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1页。就让人见识到了小镇的气氛,也为全文定下了悲凉的基调。当然,比小镇更沉闷的是小镇人们的心灵,沉沦在可怕的精神荒原里,镇上的人唯一的乐趣是听苦役队唱歌。小说的结尾再次强调了这种压抑感,“是的,小镇是很沉闷的。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荡荡,尘土白得耀眼,在头上,天空亮得像玻璃。没有一样东西在动弹——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到。”[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71页。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杰克看来,作为一个流浪者,他第一次来到小镇就感到其不同:“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孤独。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是狂野和喧嚣的。而现在呢,一切都戛然而止,陷入停顿。”[美]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56页。他工作的“游乐场从一个空地移到另一个空地,总是待在城市的边缘,一直绕了小镇一圈。地点在变,可是布景是一样的——一片荒地,四周是一排排破败的棚屋,离工厂、轧棉厂、装瓶厂不远。人也差不多,主要是工人和黑人。”[美]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145页。同样,在《婚礼的成员》的弗兰淇眼里,小镇丑陋而孤寂,就算关进监狱也可以猛砸墙壁,可生活在小镇上胜似囚禁于看不见的牢笼,无声无息。

如果我们再把视线缩小,人物活动的范围在小镇之内就更为狭小,下面选取三个重要的场景来展示。

第一个场景是咖啡馆。作为一个大众交流的公共场所,咖啡馆最早的形式出现于阿拉伯的麦加城,并渐渐由实物主体演变为文化符号。“咖啡馆与贵族宫廷及贵族沙龙不同,它不需要引荐,没有很高的进入门槛,作为一个社交场所它向所有持有共同意见的人开放。”贺芒《当代小女人散文的咖啡馆意象》,载《求索》,2007年第8期。在美国南部都市化进程中,咖啡馆也承担了缓解个人私密与公共之间紧张感的作用。这里的咖啡馆不如说是一个酒馆,它更是现代化生活的象征。20世纪30、40年代的人们正在经历着战争的煎熬,传统的农业经济初步瓦解,大量的工厂养活不了南方的人们,生命的廉价和生活的贫困使他们在精神上苦苦挣扎,在百般无奈之际不得不寻求其他可以进行宣泄的方式或渠道,然后得以解脱并再次获取一定程度的信心——自然,咖啡馆就起着这种作用。

“在漆黑、寂静的冬夜里,咖啡馆是全镇温暖的中心,那里灯光如此明亮,连小半英里路以外都能看见。”[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54页。这家咖啡馆的主人便是爱密利亚小姐,她既是物质生活的富有者,还是手艺精湛的医生,她使咖啡馆成为在这个南方小镇范围内价值观念转变的一个深刻象征。人们在咖啡馆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感,因爱之名开张的咖啡馆为人们提供了一处精神的庇护所,它更是一个公共场所,神奇般地见证了咖啡馆里面发生的悲欢交集。它目睹了爱密利亚小姐与马文十天的短暂的婚姻,也目睹了李蒙表哥与爱密利亚小姐的甜蜜的生活,更目睹了决斗带来的毁灭性的冲击力。伤心咖啡馆,它是孤独的小镇人最后的精神驿站。比夫的纽约咖啡馆原本是一个餐馆,各色人等在这里不期而遇,各种思想在这里大汇聚,咖啡馆的几个常客哑巴辛格、流亡者杰克和少女米克,他们常常在这里短暂交集重合,心事重重,而后步履匆匆地离去。蓝月亮咖啡馆,原本是一个旅馆,这是小姑娘弗兰淇渴望与外在的世界建立某种联系的落脚点,她固执地相信只要参加哥哥的婚礼就能离开小镇,远走高飞,最后却哭着被带回了家。晚上她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独自闯荡天下,在蓝月亮咖啡馆被父亲招来的警察留住了。她的离家出走的努力在蓝月亮咖啡馆里化为乌有,她的无处安放的青春塌陷于蓝月亮咖啡馆的人潮最深处。

不管是爱密利亚的伤心咖啡馆还是比夫的纽约咖啡馆抑或弗兰淇去过的蓝月亮咖啡馆,形形色色的人们,繁华与落寞交织的表情符号,都汇集成人生的无数可能。沉闷而单调的咖啡馆是人们消遣的主要地方,人与人之间令人不可思议的冷酷情绪,弥漫在整个寂寞孤独的小镇上空,那里上演的爱恨情仇的人生片段总是支离破碎,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完整美好的答案。

第二个场景是南方军营。在《金色眼睛的映像》里,南方小镇的背景已经被淡化处理,作者一开始就把笔调转向了位于小镇的同样封闭的故事场景,就是一座和平时期的军营,“军事基地本身的总规划让它显得更加单调……一切都根据刻板的模式所设计。不过,哨所的乏味主要是它的与世隔绝和过度安逸造成的,一旦男人踏入军旅,他只需要亦步亦趋就可以了。”[美]卡森•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陈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1页。在潘德腾上尉的心里,这座军营是一个庞大的两千人群居的四方建筑物,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孤独。但是大的时代背景没有变化,生活在里面的都是典型的南方人。上尉是一个被五个老处女姨妈养大的南方人,他的母亲一家是17世纪逃离法国的胡格诺派后裔,一直到大革命之前都住在海地,然后搬到了佐治亚州的种植园,直到内战爆发。这样一段充满了野蛮的光辉、破产后的贫困以及家族的骄傲的历史控制着上尉飘零的命运。士兵威廉姆斯长着一张类似高更笔下古怪专注的土著人的面孔,他在一个只有男性的家庭里长大,他的父亲拥有一个仅需一头骡子的小农场,星期天在教堂布道。上尉夫人利奥诺拉虽然不是一个纯正的南方人,但是她的母亲却是南卡罗来纳人,她信奉很多南方的旧观念,所以她的生活方式足够南方化了。褪去这些南方人光鲜华丽的外衣,裸露的灵魂呈现的是相同的颜色,流淌的是有关南方的血液,沉闷的军营没有战争的刺激,但人物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又一场战争的较量,毫无胜负之分。

第三个场景是弗兰淇家的厨房。厨房是一个最具有生活气息的场所,充满人间烟火的味道。厨房是弗兰淇、厨娘贝丽尼斯和小表弟约翰•亨利三个人活动的主要场所,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聊的下午,闲聊着他们各自对生活的态度以及对世界的看法。弗兰淇反复遐想着她的冬山之行,以至于要向另外两个人求证,以期获得心灵的踏实感和他人对她的新的生活态度的认同。厨娘贝丽尼斯一共结了四次婚,婚姻一次比一次要糟糕,最后都以不愉快的方式收场,她爱第一个丈夫鲁迪,死去的鲁迪让她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其他的人只不过是他的复制品的某一部分而已。所以,从那以后她这一辈子都在模仿自己,她所做的就是跟鲁迪的碎片结婚,只要能碰得上,她想的只是重复她和鲁迪的生活。至于亨利,看似一个童心未泯的小男孩,但他有时候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怪异和成熟,他思考的问题和提问可以显示他的成人化特征。

麦卡勒斯笔下的这个南方小镇是20世纪30、40年代美国南方无数个小镇的缩影,南方所处的位置是远离美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边远地区,南方的历史是由蓄奴制、南北战争和北方工业入侵叠合而成的灾难深重的历史。随着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开始,南方传统的农业经济逐步瓦解,人口纷纷从偏僻乡村向繁华的城镇迁移,这种不可逆转的变化出现的初始阶段,正是人心分崩离析的时刻,这也正是麦卡勒斯小说的历史背景。

由此可见,这个南方小镇的封闭更多的意义就是代表着封闭保守的南方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不愿与过去分离,南方人成了过去的俘虏,他们是一批被时间凝固了同时被自己禁锢了的人。失去李蒙表哥的爱密利亚小姐的时间停顿了三年之久,她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沉默不语地坐在门口台阶上,等待着李蒙表哥的出现,盼望着奇迹的发生,在这种等待之中仿佛时间是静止的。厨娘贝丽尼斯一直说自己是35岁,说了至少三年。时间对于她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在弗兰淇看来,日子漫长,无休无止,自己毫无作为。“她见过一头骡子蒙着眼,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从甘蔗里榨出制糖浆的甜汁。从她夏天一成不变的行止看,老弗兰淇和那村骡可有一比,不外乎在十文店的柜台前流连,在电影院的前排坐着,或在她父亲的店里闲荡,又或者站在街角瞧大兵。”[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52页。小镇上的人也有过艰难的挣扎,可是没有人可以打破小镇原本存在的一切,最终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要来细数一下与小镇有关的逃离与回归,便可得知。离开小镇的马文行踪总是飘忽不定,李蒙表哥神秘地出现在小镇上而后神秘失踪,爱密利亚小姐没有走,不过等待她的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辛格离开小镇后发现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即使与同是聋哑人的对话也是如此,只有在小镇,他才是令人注目的中心,所以他最后选择回到小镇自杀。比夫为了实现理想抱负满怀希望地来到这个小镇,却是满怀失落地离开,因为他始终无法融入小镇人的生活里去,他于小镇而言,只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弗兰淇离开小镇是短暂的,她并没有跟随哥哥一起去度蜜月,而最后一次离家出走也以失败告终。

二、暴力和死亡的情节

哥特小说以恐怖著称,死亡仍然是最典型的情节之一。翻开一部部经典的哥特小说,回荡在我们眼前的画面,是一个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血淋淋的恐怖场景,充满了暴力、凶杀、乱伦、强奸、贪欲等各种邪恶因子。一个个无辜者的鲜血压抑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恍如置身于一个杀人的非理性世界。《奥特朗托城堡》的主人公曼弗雷德为了控制其祖先用血腥手段篡夺的城堡和爵位,他设下圈套,强迫儿子的未婚妻嫁给他,结果没有得手反而误杀了女儿。《修道士》里原本正直忠诚的安布罗斯经不住美女马蒂尔德的情欲诱惑,不仅占有了她,还将纯洁无邪的安东尼娅奸杀并不惜残杀其母。殊不知,他残杀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妹妹。作者直接详尽地描述了安布罗斯残忍杀害安东尼娅母亲的过程,还对圣克莱尔女修道院长多米娜被愤怒的众人打死的可怕场面,予以“刻录机式”的描写。《奥多芙的神秘》弥漫着阴谋的气息,芒托尼夫人的尸体、暗夜里的黑影、芒托尼欲盖弥彰的谎言,这些像毒蛇一样纠结在艾米丽的心里。

麦卡勒斯也热衷暴力和死亡的情节,几乎每一部小说都以自杀或凶杀收场,她总是令主人公以死亡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站。当然,小说并不是鲜血淋淋地呈现出死亡过程,而是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人物死亡的事实,这和传统的哥特小说的描述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南方的尚武精神和暴力的文化传统强化了麦卡勒斯小说中特有的哥特式氛围,死亡在她的作品中都有不同的象征作用,暴力所携带的情绪力量和象征意义从一个侧面衬托出美国南方社会中人性的丑陋和理性的软弱。这种暴力是社会动荡和新旧观念交替的象征,传统的价值观遭受剧烈冲击,新旧秩序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人们的恐惧、幻灭心理,而暴力成为处于工业化初期的人们摆脱痛苦的重要手法,同时成为使人类觉醒和拯救人性的手段。暴力虽然可以使小说中的主人公走向死亡,但同时它象征了人类对于自由的追求和对于孤独的解脱。

(一)暴力凶杀

《伤心咖啡馆之歌》是一个关于爱情和复仇的典型的哥特故事。决斗前,“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鹰飞过小镇,在爱密利亚小姐房子的上空绕了两匝。”[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3页。这个细节增添了暴力气氛,而当决斗正式开始前,“胖墩麦克菲尔从人群中跨前一步,用右掌拍拍两人的后屁股兜,弄清楚双方都没有暗藏刀子。”[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6页。这一细微的小动作看似滑稽却又道出了决斗的严肃性。决斗本身充满着血腥色彩和复仇意味,马文和爱密利亚小姐势均力敌的决斗推动了暴力的发展。但是观众的行为却是高度喜剧化的。决斗对于小镇的人们来说仿佛变成了一个盛大的节日狂欢,他们面对决斗既渴望又害怕。一方面,他们盼望着决斗的发生,“纺织厂顿时像瘫痪似地乱了套。染工们离开了滚烫的染缸,纺纱工和织布工也忘记了照管机器,连胖墩麦克菲尔,他是一个工头,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47页。一张张隐藏在人群背后的符号化的面孔因决斗的缘故而变得清晰生动起来。“不过咖啡馆一晚比一晚人多,不得不增添一张新的桌子。甚至连多年前隐居在沼泽里的一个名叫芮纳•斯密士的疯子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一天晚上来到窗前朝里面望了望,对着亮堂堂的咖啡馆里的那群人沉思起来。”[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2页。另一方面,当决斗真的来临时,他们又是如此恐惧不安,生怕自己被牵扯进决斗的是非中。“人们都贴紧了墙,唯恐自己太突出。在一个角落里,胖墩麦克菲尔佝偻着身子,紧握拳头在助威,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声音。傻梅里•芮恩嘴张得老大,以致让一只苍蝇冲了进去,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把苍蝇吞了下去。”[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6页。或许生活战斗本身就是一场壮观的演出,幽默超越了暴力,暴力的恐惧感被幽默削弱了。于是,我们看到决斗过后散场的画面:“人群非常安静,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咖啡馆。骡子从睡梦中被叫醒,缰绳也解开了;汽车的曲柄在摇动,社会城来的那三个小伙子顺着公路到别处去逛了。这不是一个值得回味吟玩与反复讨论的格斗;人们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脑袋。”[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8页。

小镇人们的心态使这场暴力戏剧性地上演并以出人意料的结局收场,麦卡勒斯把南方古老的民间传说以及南方特有的黑色幽默融入其中,喜剧铺垫,悲剧定调。她似乎很满意这样的表达方式,面对暴力和死亡的色调,她不以为然:“希腊悲剧和旧约圣经也充满了暴力、疯狂、谋杀和破坏,古典文学在这问题上毫不比现代逊色,但现代文学中的暴力之所以让人震惊,是它的写法:大胆地,不动情地将互不相容的东西并置在一起:悲剧的与幽默的,含义深远的与细枝末节的,神圣的与淫猥的,灵魂的与物质的。”赵毅衡《畸形社会孤独者的哀音——怎样理解〈伤心咖啡馆之歌〉》,载《名作欣赏》,1982年第2期。所以,单纯的暴力不足以洞穿人心,激情与冷漠的对抗毫不顾忌地上演着。更意味深长的是,决斗之后发生的场景,李蒙表哥帮助马文战胜了爱密利亚小姐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直至联手毁灭了爱密利亚小姐建立的一切后扬长而去。这才是暴力的最极端处,暴力因仇恨而更显张扬。

《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暴力凶杀都与士兵威廉姆斯相关。他既是施暴者,最后也变成了被施暴的对象。麦卡勒斯并没有淋漓尽致地描述暴力死亡的血腥场面,而是重点突出主人公面对死亡的表情。威廉姆斯是一个对死亡毫无恐惧心理的人,他只是感到惶惑和麻木的苦闷。他曾经因为一车粪肥与人发生争执而杀人。作者没有讲述他杀人后是怎样逃脱法律的制裁,只是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当他养成了偷窥潘德腾夫人的习惯之后,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故意挑衅与人打架,故意让对手打得头破血流,打架成为他宣泄内心情感的方式。即使最后他被潘德腾上尉开枪射死,脸上浮现的是暖洋洋的动物般的惬意感,死亡于他而言更是一种解脱,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与洗礼。

《心是孤独的猎手》则描述了三种不同形式的暴力凶杀。

首先是曾经的工人运动领导者比夫经常参与到工人和警察的冲突之中。这样的场景在当时的南方社会随处可见,黑人和白人的暴力冲突从未停止过,比夫想作为中间调解人试图压制这场争吵,化解即将开始的斗殴。可惜,他没有成功,因为种族矛盾这个美国的社会肿瘤不是依靠某个人的力量就能剔除的。这场战斗很快升级发展成集体斗殴,斗殴的阵容变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打架,整个场面变得异常混乱,最后连他也加入了战斗。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人们尽可能摧毁了一切,警察开始追赶参与斗殴的人群。比夫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不由自主想要狂奔到辛格那儿求助,可惜他心中的神明辛格早已自杀离去,在巨大的社会问题面前,个体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任谁也无能为力。

其次是辛格开枪自杀。伙伴安东尼帕罗斯的死令他突然性情大变,在回家的火车上,他从吃到嘴里的草莓里尝到了一丝腐败的气味,然后回到小镇之后他用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作为他人心目中上帝(先知)的辛格,他是沉默的,无所不能的。他是一个哑巴,正好契合人们头脑中对上帝形象的认同。就像每周固定去教堂,去向牧师忏悔,以获得心灵的慰藉。他们向心中万能的主祷告,不管有无作用。餐馆老板比夫、少女米克、黑人医生考普兰德、流亡者杰克四个人经常单独去辛格的房间,犹如轮辐指向了轴心,哑巴身上聚集了他们四个人的全部想法,各自倾诉之后又匆匆离开,回复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虚幻的辛格身上。“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德医生会来到这里,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诉说——因为他们觉得哑巴总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们想说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还要多。”[美]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90页。可是当辛格最后开枪自杀之后,人们心目中的上帝死了,人们的精神寄托也没了,人们寄托在他身上的信仰崩溃了,象征了人们相互沟通感情的幻想破灭的惨状。至此,哑巴辛格完成了他作为上帝在人们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使命。作者通过哑巴这个关键的人物形象,赋予了整部作品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20世纪30年代的工业化进程逐渐蚕食着古老守旧的南方土地,从以农业为主导的经济到工业化的转变,与之伴随而来的是人们思想上的信仰危机,在这个寻找信仰的过程中,哑巴辛格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人们要想从因循守旧的历史牢笼中挣脱出来,成功地走进工业化的资本主义,这一过程注定是艰难的。

最后是贝贝被枪击。贝贝优越的家庭条件注定她在这个贫穷的小镇上是与众不同的,她成为小镇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她在别的小孩眼里像个仙女或是电影里的小人儿。米克的弟弟巴伯尔喜欢看贝贝跳舞,百看不厌。巴伯尔解释射杀贝贝的理由是他没想把贝贝射倒,只是她那么好看,他只是忍不住要对她射击。这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小镇孩子物质和精神的匮乏。枪击导致的后果让人深思,它使巴伯尔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渴望拥有美的孩子因此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附近的大孩子喊他“贝贝杀手”凯利。这一次的意外迫使生活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贝贝一家要求赔偿一切损失,米克家顷刻变得一无所有,狼狈不堪,小镇人的经济能力是何等的脆弱可见一斑。

(二)生病死亡

首先是女性的死亡,意味着南方淑女形象的衰落。

《心是孤独的猎手》的故事才刚刚展开,作者就安排了艾莉斯的死亡。她的体内有一个像新生婴儿那么大的肿瘤,作者只花了一段简洁地描述了死亡的过程,然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艾莉斯的形象都是通过比夫的回忆获得的。在比夫看来,艾莉斯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是个粗糙、渺小和平庸的人,拒绝思考生活的意义,对弱者缺乏同情心。总之,她没有能呼之欲出的性格特征,岁月的流沙磨掉了艾莉斯身上夺目的光彩,婚姻变得索然无味。虽然他们已经相处了21年,但两人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情感上都是处于分离的状态,夫妻间的信任荡然无存。他们没有孩子,所以比夫的头脑里一直存在着这样的一副画面:他和艾莉斯拥有几个孩子,像米克和贝贝那样的孩子,一家人在金色的沙滩上尽情地玩耍,其乐融融。但是艾莉斯体中巨大的肿瘤意味着孕育新生命的失败,同时也阻隔了她与比夫的未来。

《金色眼睛的映像》里的艾莉森曾是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女,曾有过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自从她的身份转变为兰顿上校的夫人之后,一连串的打击将她推向绝境。先是出生不久即夭折的孩子给了她致命的打击。接着艾莉森虽然发现了丈夫和利奥诺拉的私情却总是放在心里,一个人整日整夜地自怨自艾,在菲律宾阉童身上寻找感情寄托,原本虚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艾莉森自虐一般地剪下了自己的乳头,直至最后她怀疑夜半进入列奥诺拉房间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却没有勇气说出来,这样的打击更是导致了她最后的死亡。艾莉森与丈夫缺乏应有的沟通,反而是菲律宾阉童这样一个非正常人成为她的精神依靠,让人深感震撼的同时,或许会感叹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其次是男性的死亡,这三个人的死亡贯穿了整个美国南方的历史,显示了一条清晰的历史线索。

《婚礼的成员》里的查尔斯大叔象征着腐朽的过去。他住在一间绿树成荫的木头农舍里。他年纪老迈,抱病已久,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他已经老得啃不动玉米了,病了之后更是变得百般挑剔,褐色皮肤的他躺在床上日渐枯干,衰老到了极点。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弗兰淇听说他死了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可怜的查尔斯大叔。太不幸了。”[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66页。死后的他躺在床上看起来像是棕褐色木头雕成的老人像。南方的过去就像一座腐朽行将倒塌的雕塑,除了抱怨与怀念,还能做什么呢?

弗兰淇的表弟约翰•亨利象征着惨淡的未来。六岁的亨利脸上总是惨白惨白的,却长着很大的膝盖。他喜欢画画,画的全是怪诞的东西:圣诞树、飞机、怪模怪样的士兵、花朵。整个厨房被他涂满了稀奇古怪的儿童画,给厨房蒙上了一种异样的色彩,就像疯人院里的房间。他得了脑膜炎惨叫了三天后很快死去。他死于一个金光灿烂的早晨,有着最多的蝴蝶,最清朗的天。在弗兰淇的梦里,他像从百货公司橱窗里逃出的假孩子,蜡像似的脸惨淡地描着颜色,他和查尔斯大叔一同葬在家族墓地。

《心是孤独的猎手》安东尼帕罗斯象征着死寂的现在,他看似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只与辛格的生活紧密相连。刚一出场没多久,他就被送进了州立疯人院,远离了故事主人公生活的南方小镇,所以他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人,他直接导致了辛格的自杀。他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喜欢喝酒,下棋只会下最开始的几步,他生病之后变得更怪异,故意挑衅和偷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是无动于衷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柔和软弱的微笑。他的人生仿佛行尸走肉,毫无趣味可言,或许在南方,类似他这种生活态度的并不少见。

(三)失踪——不确定的死亡

菲律宾阉童在女主人艾莉森死后的那天早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讨厌他肮脏,说话叽叽喳喳。只有艾莉森最在乎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十七岁,却像一只悲伤的小狗受到其他男佣的折磨,一幅病态、聪慧和惊恐的无辜表情。艾莉森给了他崭新的生命,随着艾莉森的死去,他立刻就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他本身是病态的,他的命运其实是可以预知的,有谁还会收留他给予爱与同情呢?在一个充满畸形与病态的南方社会里,人人自危,自己都无法拯救,又有谁去可怜这样的一个人呢?所以他的结局是必然走向死亡,艾莉森曾经所做的是只不过延续他的生命,其人生的休止符被延长并就此画上了一个哀怨的尾音而已。

同时还有马文和李蒙表哥的失踪。谣传说马文把李蒙表哥卖给了杂耍班子,或是马文让他爬到人家窗子里去偷东西。这是从一个傻子嘴巴里传出来的,在爱密利亚小姐看来,可信度并不高,她不死心地等了三年。其实,也许只有这个傻子最清醒,他道出了一个颠簸不灭的真相,他看到了生活本质的可怕力量。马文作为恶的化身,李蒙表哥的命运可想而知,在马文的心里,李蒙表哥就是一个可以鄙视的玩物,逗人发笑的玩偶,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而马文自己,如果说他的前半生与爱密利亚小姐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算是爱恨交加,那么离开小镇之后他的人生目的又是什么呢?没有出路,只能任其自生自灭,当然,他有李蒙表哥这个陪葬品,不至于太过寂寞。

三、诗意化的主观性叙事特征

西方的小说往往有两个作者,一个作者讲述故事,一个作者发表议论。曹顺庆《中外文学跨文化比较》,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42页。小说的功能涵盖了叙事和评论两方面,因此,作者在叙事过程中常常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特意中断情节插入主观性的评论或诠释,呈现出最大程度的显露,使读者在接受故事的同时始终强烈地感到有一个讲述者在场。这种主观性叙事,自文艺复兴伊始至19世纪前,一直居于西方小说创作的主流地位,成为西方小说的一大叙事传统。许多小说家都乐于借助作品发表自己的见解,如拉伯雷的《巨人传》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的批判和讽刺入木三分;卢梭的《新爱洛猗丝》借人物之口控诉社会之不平等;伏尔泰透过《老实人》宣扬他的启蒙思想;菲尔丁借助《汤姆•琼斯》任意地介入小说情节,阐发他的道德概念及小说见解,对读者发出善意的忠告,从不放弃与读者交流的机会。

主观性叙事这一西方的叙事传统在哥特小说的创作中也有着明显的体现。例如,《尤道弗的秘密》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叙事,便于议论抒情。《修道士》的开头体现了全知全能型叙述视角,猜测所有来教堂的男人和女人的心态则表现出强烈的评论特征。著名学者赵毅衡把主观性叙事特征分为指点干预和评论干预。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9页。指点干预是指对叙述形式的干预,评论干预是指对叙述内容的干预。这两种干预都直接涉及道德规范、文化精神、价值信仰等意识形态方面的判断,使哥特小说表现出了鲜明的主观性叙事特征。

(一)指点干预

叙述者的指点干预一般出现在叙述对象之间发生转换的时候,这种干预“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觉性’,似乎是叙述者时时提醒叙述接受者注意他在‘讲故事’,而且这故事是他编出来的”,从而“使指点变成了套语,使叙述方法程式化”。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1页。例如,《奥特朗托城堡》:“就在曼弗雷德进行这番盘问的时候,玛蒂尔达正向希波莉塔的房间走去。”[美]贺拉斯•瓦尔蒲尔《奥特朗托城堡》,伍厚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1页。《修道士》:“当埃尔维拉和女儿谈话的时候,洛伦佐正和侯爵为第二次营救阿格尼丝做着准备。”[英]马修·格雷戈里·刘易斯《修道士》,李伟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153页。

让我们从麦卡勒斯的小说里撷取一些明显的指点干预的例子。《伤心咖啡馆之歌》把读者放置在作品中,作者随时随地有意提醒读者她正在讲述的故事需要读者的参与,有一些是直接出现“读者”一词的:“因此请读者别忘了这位马文•马西,因为他将在以后要发生的故事里扮演一个可怕的角色。”[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33页。“现在就请读者用这些断片拼凑这些年的一个总的画面吧。这些先暂且不表,让我们再来谈谈别的事。”[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4页。作者还使用“记住”一词暗示读者在阅读时需要注意的细节,如“前面提到过,爱密利亚小姐结过一次婚。这个奇异的插曲不妨在这里交代一下。请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是爱密利亚小姐遇到罗锅之前在爱情这一问题上仅有的一次亲身经验。”[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6页。“你必须记住,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恋爱者本人的灵魂里。”[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33页。另外一些句子虽然没有明确地提示,但作者在文本中已经预设了读者:“那天晚上他们喝酒(两大瓶威士忌)这件事很重要。否则,很难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8页。“这就是咖啡馆的来由。事情就是如此的简单。”[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1页。“这就是爱密利亚小姐被孤独地撇在镇上的经过。”[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69页。这样的写法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作者经常提醒读者故事的进展以及该怎样思考。

《婚礼的成员》以小姑娘弗兰淇的目光作为叙述对象的转移点,主要展示了她参加婚礼前内心世界的微妙变化。文中共出现两次插叙,采用的是指点干预,第一次是“哥哥和新娘走进家门的那个八月的上午,情形就是这样的。”[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16页。这一段是插述那个星期天上午的情形。第二次是在故事的结尾插叙亨利的死亡:“变故大约同时发生,在十月的中旬。”[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162页。前面已经有了暗示:“最后一个在厨房共度的下午至此结束。”[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125页。

(二)评论干预

如果说指点干预是西方小说中常用的手法,那么带有诗意化的评论干预则是哥特小说独有的特色。英国作家司各特在论哥特小说的叙事特点时对诗意描写持非常肯定的态度,他认为拉德克利夫小说充满了诗意的自然背景的描写,崇山峻岭中的古堡,与世隔绝的强徒弱女,莫名其妙的烛光幻影,具有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申丹《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7页。这种评论干预在哥特小说中表现得很明显,叙述者常常以公开的方式对人物和发生的事件发表意见,几乎变成了一种叙事常规。《修道士》里对安布罗斯杀害埃尔维拉仓皇逃回修道院后的心理进行了细腻的描绘:“一想到自己朝罪恶的深处越滑越快,就浑身战栗。他刚刚犯下的滔天罪行使他内心充满了真正的恐惧。被害的埃尔维拉不断地在他眼前出现,而且他已经在遭受良心的巨大折磨了。”刘易斯《修道士》,李伟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69页。《奥特朗托城堡》曼弗雷德面对那顶砸死儿子的神秘头盔,作者的评价是:“他目光凝视着那顶不祥的头盔,丝毫不理会因这一奇怪事件而聚集在他身边的一大群人。……不过既然这一点是他唯一感兴趣的问题,它很快也就成了其他所有旁观者所关心的问题了,而他们的种种猜测又十分荒唐无稽,正如同这场灾难的闻所未闻一样。”贺拉斯·瓦尔蒲尔《奥特朗托城堡》,伍厚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页。

评论干预主要分为对人物的评论和对事件的评论。麦卡勒斯的小说中的评论干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人物的评论。

《伤心咖啡馆之歌》塑造了三个互为恋爱对象的人物,作者在讲述事件发生的过程中分别对这三人进行了评价。对李蒙表哥的评论:“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品质,使他们有别于一般更加普通的人。这样的人具有一种原先只存在于幼儿身上的本能,这种本能使他们与外界可以建立更直接和重大的联系。小罗锅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19页。神秘的小罗锅李蒙表哥身上具有诱惑人的本领,被诱惑的人当中当然包括了爱密利亚小姐。他那看似孩子般天真的外表掩饰了内心复杂恶毒的想法,从后来他在马文和爱密利亚之间挑拨离间得到了验证。他是那场决斗的导火索,他仿佛是上天特意派来降临到这个小镇上来摧毁那间伤心咖啡馆的,他像只凶狠的鹰一样纵身一跳落到爱密利亚小姐宽阔的肩膀上,不仅帮助马文获得了胜利,也啄碎了爱密利亚的心。

还有对爱密利亚小姐的评论:“她的表情里包含着痛苦、困惑,也有着不敢确定的欢欣。……总之,她那天晚上的模样,就像一个孤单寂寞的恋人。”[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2页。这是一幅咖啡馆开张那晚爱密利亚小姐的爱情速写图,李蒙表哥的到来唤醒了那颗沉睡已久的心,她有些惊慌,有些手足无措。

对马文的评论是这样的:“然而儿童幼小的心灵是非常细嫩的器官。冷酷的开端会把他们的心灵扭曲成奇形怪状。一颗受了伤害的儿童的心会萎缩成这样:一辈子都像核桃一样坚硬,一样不满深沟。也可能,这样的一颗心会溃烂肿胀,以至于体腔内有这样一颗心都是一种不幸,连最普通不过的事也会轻易使这个人烦恼、痛苦。后一种情况就发生在亨利•马西的身上。”[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8页。前一种人指的是马文,糟糕的家庭环境使马文两兄弟走了极端,作者借小镇人之口说他的心硬得像撒旦头上的那只角,他的复仇多少有点宗教味道。

《金色眼睛的映像》对潘德腾上尉的评论:“上尉今天晚上的烦躁有多种原因。他的个性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他和存在的三个基本元素之间的关系多少有些奇特——这三元素是:生命本身,性与死亡。在性方面,上尉保持了男性与女性特质的微妙平衡,他拥有两种性别的敏感,却缺少两种性别的活力。……至于他与其他两元素的关系,那是相当之简单。在生和死这两个伟大本能的天平上,重量绝对倾斜到死亡的那一端。因此上尉可以说是个胆小鬼。”[美]卡森•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陈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10-11页。“有时候男人最大的需要便是去爱一个人,给弥漫的情感找到一个目标。有时候当生命中的恼怒、失望和恐惧像精子一样骚动时,他们需要以仇恨的方式宣泄。不幸的上尉竟无人可恨,最近的几个月他过得很悲惨。”[美]卡森•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陈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53页。这两段评论谈到了上尉是一个懦弱的人,面对妻子的偷情,他也装住不知情,因为他害怕戳破事实的真相后一个人悲惨度日。

《心是孤独的猎手》对比夫的评论:“在一道迅疾的光明中,他目睹了:人类的斗争和勇气;人性永恒地流过无尽的时间之河;那些辛劳的人们;那些——一个字——爱着的人。他的心灵开阔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同时感到危险的警告,恐惧之箭。他吊在两个世界里。他意识到自己正望着面前柜台玻璃里的脸。太阳穴上的汗水闪闪发光,他的脸扭曲了。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狭窄的左眼追忆过去,睁大的右眼害怕地凝视着未来——黑暗的、错误的、破灭的未来。他吊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在尖酸的嘲讽和信仰之间。”[美]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342页。比夫是一个狂热的幻想者而非真正的实践者,他一直缺乏行动的勇气。所以,他可悲的是,即使他了解所有的真相,但现实总是令他萌生退却之意,他钟摆似的在两个自我之间摇摆不定,理想的我与现实的我,难分难解。

《婚礼的成员》对弗兰淇的评论:“这个夏天,弗兰淇已经离群很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在这个世界上无所归依。弗兰淇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门与门之间游荡。”[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1页。这是得知哥哥婚礼消息之前的弗兰淇。“这个早晨的最后一点不同之处,在于她的世界好像一分为三:属于老弗兰淇的前十二年,今天,以及未来他们三个名字以JA开头的人天涯相伴的所有日子。”[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63页。这是决定去冬山参加婚礼的弗兰淇。弗兰淇不是爱上了某一个个体,而是爱上了爱的理念,她天真地以为参加婚礼意味着她走到哪里都会被通通接受,她与哥哥和未来的嫂子将会成为整个世界的成员。“但对弗兰西丝来说,这一不同之处,正是完成她的爱的奇迹的最后一笔,平添了诡异的色彩,包含着无边的恐惧。”[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162页。这是参加婚礼回来后的弗兰淇。亨利病死了,贝丽尼斯也变了,她结交了新的朋友,但她依然是那个处于青春期对人生充满无限渴望的弗兰淇,她的爱的理念依然还在,她会找到新的事物来替代。

第二,对事件的评论。

《伤心咖啡馆之歌》关于那段爱者和被爱者的精彩评论,[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4-26页。便是作者特意在叙述的进程当中停顿下来大发感慨,试图让读者来理解爱密利亚小姐如此陷入爱河的缘由,这段话大概是理解麦卡勒斯的爱情观的关键之所在。她作品中所有陷入爱情漩涡的人物都是如此,爱者占据着主动的地位,主动地付出,心甘情愿地给予,不管被爱者是否在意和接受。“全镇这么珍视咖啡馆还有它更深远的原因。这与这一带过去没有体会过的一种自豪感有关。为了理解这种新的自豪感,你必须先记住人们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贱。”[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54页。这一段话是小镇人们真实生活的生动写照,人们之所以喜欢去爱密利亚小姐的咖啡馆消磨时光,很重要的原因是人们精神生活的匮乏以及现实的艰难,生命仿佛变得一文不值,只有在这间咖啡馆里,人们感受到了尊严和自豪,这是任何别的东西无法比拟的。

《婚礼的成员》里弗兰淇生活的小镇“每到下午,世界就如同死去一般,一切停止不动。到最后,这个夏季就像是一个绿色的讨厌的梦,或是玻璃下一座死寂而荒谬的丛林”。[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4页。弗兰淇的青春便是迷失在这座寂寞无声的丛林里,小镇像是一座监狱,任你怎样呼喊敲打,仍是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所以弗兰淇的逃离也是必然的。

通过以上对文本的细致可靠的分析,不免看出麦卡勒斯既对强调可信性的现实主义小说叙事表现了某种认同,又推崇强烈的情感体现的强大力量,追求诗意描写。恐惧感在哥特小说叙事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生活的恐怖是麦卡勒斯作品的一种情感表达方式。虽然几乎所有的哥特小说都十分注重表现人物的恐惧绝望以及被闭锁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但在许多作品中,这种恐惧主要源于外在的恐怖事物或环境,而在麦卡勒斯的作品里,恐怖植根于人物的内心,仿佛与生俱来,好像只有恐怖在背后无形地操控着悲剧的人生,这也从另一方面展示了司各特所强调的哥特小说的诗意叙事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