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宁静:侯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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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吟派”书画家陈连羲——兼论其山水画近作

在中国诗史上有一个“苦吟派”诗人群体,以唐代的孟郊、贾岛为代表。贾岛的名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想改“敲”字为“推”字,琢磨再三,举棋不定,恰巧路遇大文豪韩愈一锤定音。从此,“推敲”二字成为反复琢磨、苦吟成句的代名词。他还有一首《题诗后》,写尽了“苦吟派”诗人的创作秘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苦吟派”诗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知难而进,锲而不舍;字字推敲,句句斟酌;未臻佳境,决不凑合。这种追求完美、追求极致、殚精竭虑、不计代价的创作态度,使他们的作品和精神一并流传后世。

我不知道在书画界是否也有“苦吟派”的说法,不过,在认真读过好友连羲兄的画作和文章之后,我的脑海中竟倏然跳出这么个意向:这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苦吟派”书画家。如果此前书画界早有此派,则连羲兄无疑是一个“现代苦吟派”的典型;如果此前书画界并无此派,则他堪称是当代“苦吟派”第一人也!

将连羲兄称之为“苦吟派”,首先是因其生活环境备极艰难。他家境贫寒,父亲早亡,母亲不到四十岁就身患癌症而失去操持家政的能力。连羲兄是独生子,早早担负起养家的重任,精心侍奉卧病在床的母亲整整34年,直至老母以古稀之年辞世,堪称“为子至孝”。就是在如此窘迫的境遇里,他以异乎常人的执着,矢志于自己心爱的书画艺术,在繁重的工作和家务之余,日日临池不辍。那时,他家的居室只有8平方米,他没有书桌,每天的日课只能是双膝跪地,趴在炕沿运笔临帖,其艰难情状可想而知。幸有老母抵抗病魔的顽强和妻子默默担承的坚韧,时刻鼓舞着他、激励着他,使他咬紧牙关,负重而前,一步步趋近,直至迈入艺术的殿堂。

将连羲兄称之为“苦吟派”,还因其求学之路甘苦备尝。他自幼酷爱书画,却无缘进入专业学校求学,在求知若渴的年龄却要挣钱养家,照顾母亲。他自慰一生最大的幸运,是于1969年有缘拜在书坛巨擘吴玉如先生门下,在名师的指导下逐渐寻得书法之正道。他曾临习碑帖凡数十种,谨遵师教,必至极像而止。而吴老的儒雅师范和人格魅力更如春风化雨,成为对这个寒门青年最有力的鞭策和砥砺。在研习书法将近二十年之际,陈连羲又拜津门名家赵松涛先生为师专攻山水画。这是他的又一次艺术探险。他遍临先贤画迹,若王蒙、仇英、唐寅、石涛、石溪等,他手摩意到,笔追神随;若现代大家张大千、白雪石、黄秋园、李可染、何海霞、宋文治、傅抱石等,他也是各取所需,心领神会。为了学画,他舍弃了许多自幼喜爱的个人乐趣,如京剧、古琴、围棋等,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书画艺术上。他信奉自创的“三多主义”:一为多看(画册、真迹);二为多读(美术史、画论、美学理论);三为多悟,勤于思考,触类旁通。而最令他感到无奈的是,家有老母卧床,令其无法远游。而画山水离不开对景写生,实地考察真山真水,这对连羲兄来说,简直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20世纪90年代末,我曾应约为他的一本山水画册写序,读到他的一些山水画作,基本上都是京津冀一带的山川地貌,若十渡、盘山、太行之属,我彼时还想当然地将其戏称为“北派山水”。而连羲兄却憨厚地笑道:“我倒是想画南派山水呀,可家有卧床老母,我哪里出得来呀!”我闻此言,半晌无语。是啊,常人难以想象他的艰难,常人也难以想象他的毅力。由此,我也真切体悟到,他笔下的山山水水,为何前期之作多古意而少实景,而近期之作却几乎每一幅都要刻意标出山名地望,若《峨眉圣境》《黄山飞云》《赤壁感叹》,若《石钟山探奥》《桃花源佳境》《超然台秋意》……他这样做的潜意识,或许只是为了告诉观者:“这些名山我终于能够亲自登临、亲眼目睹、亲手描画,这在旁人易如反掌,而对我来说,却是苦苦等待了数十年才得到的机会呀!”连羲兄曾对我讲起,他有一个学生是从专业美院毕业的,见到他年逾花甲还在到处写生,就对他说:“陈老师,您这般年纪了还不停地写生呀、创作呀,现在美院的老师都很少像您这样做了……”他笑笑,说:“那是因为人家都去过,我还有好多名山没去过呢!”

将连羲兄称之为“苦吟派”,更因其所选择的艺术道路乃是难度极大且崎岖坎坷的探索之途。按照常理,像他这样出身于名师门下的书法家,仰仗吴玉如先生的金字招牌,再加上自幼练得的深厚功力,足以顺风顺水、游刃有余地行走江湖,他却并不甘于如此悠然处世。20世纪90年代初,他被此前兴起的“现代书法”新潮所触动,这些年轻人勇于创新、大胆突破的勇气,使人到中年的连羲兄兴奋起来。尽管他并不认同那些现代书法家的一些做法,但却无法遏止内心的创作冲动,他毅然决定“中年变法”,把自己心目中的“现代书法”展现于纸端。在一篇文章中,他对自己的“现代书法观”做出如下阐释:“我认为只有那些既显示传统精华,又体现时代精神;既有丰富的内涵,又不使人困惑不解;既风格独特、个性鲜明,又没有狂怪、荒诞之感;既‘对外开放’‘吸收引进’,又不背离书法艺术的本质属性;既使人耳目一新,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才能冠以现代书法的名号。”很显然,这是他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破解这道难题,他必须付出比别人,无论是传统书法家还是现代书法家,更多的心血和精力。他以数年孜孜矻矻的不懈努力,交出了一份令人惊艳的答卷。1992年秋天,他在北京举办大型书画展,将自己的几十幅“现代书法”作品,推送到世人面前。我当时曾撰文对这些具有鲜明“陈氏特色”的“现代书法”作品做出解析,同时也对连羲兄的探索精神表示由衷的钦佩。二十多年后,连羲兄又将自己在山水画方面的创作成果,传送给我,我再次被他那一幅幅大作所震撼:若大中堂《圣山贡嘎》《中山陵远眺》《武当仙境》《青城天下幽》;若横幅巨幛《春山夕照》《千岩竞秀》《青山新雨后》《我见青山多妩媚》;若十米长卷《北国风光》《太平湖》《富春新貌》,等等,真是大山大水大手笔,令我心神为之一振,不禁为连羲兄这些大气磅礴的呕心沥血之作,深深感动且叹为观止。

纵观连羲兄的近作山水,大体涵盖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各种门类,有青绿、金碧、雪景、秋景以及写意小品,等等。在他的画室,我还见到一些带有探索性质的泼墨、泼彩作品。当今画坛,像这样涉猎诸多山水画法的画家,实不多见。然而,就像他当年舍弃工稳平正的传统书风,转而去探索“现代书法”一样,他对中国山水画的传统技法,也进行了一些大胆而有益的尝试。譬如,他对雪景山水的探索。众所周知,中国山水画最讲究以虚代实、计白当黑。山水画中的云口和水口一般都是以留白来显现的。然而,由于雪景中的白雪同样是以留白来显现,故而传统的雪景画一般都不留云断。山水没有云断,画面就难免呆板。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连羲兄想,雪景中的白雪是固定色,自然不能变,但是云彩却可以是五光十色的,尤其是雪后初晴时的彩云,真是千变万化,绚烂至极。为什么不可以用彩云来点缀雪景呢?于是,他在雪景山水画中不但画上了云断,而且给云气罩染上一层淡紫色,顿时使画面为之一变,雪景的萧疏、孤寒之气被减弱了,却给人以雪霁明媚、天寒日暖的温馨之感。再如,传统画秋景常用浅绛色,偶尔画上几片红黄,也只是作为点缀。连羲兄仔细观察秋山盛景,发现依照古法则含蓄有余,热烈不足。于是,他大胆设色,抓住“秋艳”这个季节特点,以明艳、奔放的殷红来表现红叶,从而将秋山染成了淡淡的玫瑰色。如此一来,画面一改旧观,瑰丽绚烂,给人以“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视觉体验。

由此可见,连羲兄之“苦吟”,并非单纯的勤奋刻苦,还应包括他的勤思苦想和勇于探索。我将其称之为“苦吟派”,着实是感动于他的执着与坚韧,感动于他知其不可而为之、虽九死而犹未悔的犟牛精神。如果说古代诗人是“苦吟成句”,在他则是“苦练成家”“苦思成画”,而这不正是对这位“探索型画家”最精确的概括和褒奖吗?纵观连羲兄之画,清新、典雅为其主调,气韵是流动的,意境是深邃的,而诗意却蕴含其中。对于传统,他既是守望者,又是叛逆者,可谓处处不离传统之气脉,又时时突破传统之藩篱。他以其几十年艰苦而孤独的艺术探索,很好地诠释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古训。

我与连羲兄是交往30年的老友,又同是出自寒门的自学者。对于他的许多辛酸和甘苦,我感同身受;对于他渴望成功以及渴望被世人承认的焦虑心情,我也如同亲历。因此,我愈发理解他的奋争、苦恼、孤寂和欣悦。乙未(2015年)初冬,我去探微草堂看望他。几杯小酒落肚,平时讷于言的连羲兄却对我敞开心扉、自述心曲,他说:“老弟呀,眼看我已是古稀之人了,回想这一辈子,你别只看我这半生清苦,时运不济。其实,不是那样的!我自己很知足,也很欣慰。你想想看,这世界上能有多少人一辈子干的都是发自内心喜欢干的事情?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干的活儿都谈不上喜欢,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我呢,天性喜好书画,居然就能在这块小小砚田里耕耘了几十年。你说,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每当完成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心里那个高兴啊,那个爽快啊,这种喜悦是别人分享不了的。我每天都在喜悦的心情下度过,何苦之有?何虑之有?古人说‘相识千千万,知己有几人’,老弟你和我身隔千里,心若比邻,对我是最理解的,今天借着酒劲儿,把心中的苦乐向你倾诉倾诉,让你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一路走过来的。”

闻斯言,几欲落泪。连羲兄,真画者也!

2016年2月12日至13日于深圳寄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