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宁静:侯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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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放中的温文——《张炳文画集》序

我与炳文兄初识于深圳,那是在好友杨永铁先生的一次雅集上,座中有两位重量级人物,一为范曾先生,一为乌可力先生。炳文兄与我皆属晚辈,忝陪末座,正好聊天。那天具体聊了什么话题,早已淡忘了。但却从此与炳文兄结下了画缘。十多年来,虽然人各东西,离多聚少,但每次见面都要品茗畅谈,论书读画。相知日久,对他的人品和绘画艺术也就有了更深的了解。

庚寅(2010年)初夏,我去西安探望炳文兄。他托付我给他即将出版的画集写篇序言。我欣然答应了,因为我也正想把多年来识其人、赏其艺的感悟和心得,奉献给喜爱他的绘画艺术的同道,并就教于艺术界的朋友们。

炳文兄是土生土长的陕西西安人,生就一副关中大汉的身板,方脸阔额,眉粗唇厚,一望而知就是个憨厚而倔强的汉子。我曾开玩笑说,倘若摘去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他倒更像是八百里秦川上的一个庄稼把式,谁会想到他是个专擅文人题材的画家呢?可是,偏偏就是这个不像文人的艺术家,却把古往今来的文人偏嗜的诸多画题,画得清新脱俗、丝丝入扣,那种雅致、高古、奇谲和潇洒,都被他精巧而微妙地活现在尺幅绢素之上:高士举头望月,诗人松下独吟,“竹林七贤”登高作赋,“饮中八仙”纵酒放歌,渔樵耕读,闲云野鹤,听松读画,对弈烹茶……这些画题,都是历代文人画家反复描摹、用尽心智的,照理说是很难画出新意的。而炳文兄却是艺高人胆大,专向这些传统题材中去寻幽探胜,笔耕不辍,竟开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苑。观炳文的文人画,你会发现,他采用的造型方法虽然还是传统的线条,但是那线条却融入了现代速写的速度与节奏,准确而迅疾,一笔下去,即定乾坤,宁有缺落,不复勾描。这与古人惯用的高古游丝、钉头鼠尾之类的传统线描手法,已是迥然有别。而构图的装饰化处理,更具有明显的现代构成的形式感。在他笔下,松梅竹石、仙鹤牛马等衬景也都被符号化了,成为某种精神气质的象征。这使炳文兄的文人画平添了几分现代意味和个性色彩。

读炳文兄之画,常常感到一种相悖又相谐的独特韵致。他对画中人物情绪的表现,往往采用极度夸张的形式,让英雄豪杰把内心的豪放、雄奇、粗犷、激越,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画纸上,如他画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雄风,把曹操身后的披风以锐角直线画得如同利剑出鞘,与其右手直指苍穹的利剑构成前后对应之势,如此奇谲的构图,世所罕见,气势逼人。他画的钟馗、醉仙、隐者、罗汉之属,则充满狂怪不羁、超然世外的韵致,用笔苍劲,云烟满纸。然而,一旦他笔下的主角变换成名媛闺秀、越女宫娥,那原本劲利刚直的线条顿时秀润温婉起来。若《秋韵图》《相思图》,若《貂蝉拜月》《琵琶行诗意图》,等等,均是千娇百媚,柔情似水。画题不同,表现手法也随之转换,炳文兄在阳刚与阴柔之间,随心驱遣,变幻自然,游刃有余,不露痕迹。如此手段,非胸含丘壑同时又有百转柔肠者,莫能办也!

写意与写实的相悖又相谐,是炳文兄绘画的另一独到之处。大凡写意的高手,必有深厚的写实功力来垫底;而单凭写实的功力,倘无激情与诗意的感发与张扬,则写意亦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剩下一片残枝败叶。炳文兄的早期写实作品不乏学院派造型的基本范式,若《打工者》《午餐》等现实题材作品,从中不难看出其扎实的基本功。而近年来他应邀创作的巨幅壁画《姚崇拜相》和《五家出游》,则是他将写实与写意这两种表现方法参透杂糅,用以展现重大历史题材的成功尝试。这两幅巨作,前者静,后者动;前者肃穆庄严,后者场面壮阔,前者表现近景中的殿堂与人物,无论皇帝、大臣,还是宦官、宫女,形貌各异,表情传神;后者则表现皇亲贵胄举家出行的排场和阵势,重在展示中景和远景,冠盖如云,万马腾骧,数十家将威风凛凛,几多丽人婀娜多姿。这两幅作品堪称是炳文兄表现大唐气象的精品,如今高悬于举世闻名的华清池遗址公园,可谓得其所哉!

而反观炳文兄的大写意作品,则是另一番风貌。若《苏武牧羊》《孔子造像》,尚属写意之中兼具写实成分;而《雅集图》《对弈图》《天问图》《携鹤图》等,则是典型的写意小品。最具比较价值的是描绘唐代宫女宴乐生活的《唐乐图》和描绘唐代诗人把酒抒怀情形的《饮中八仙》:前者线条纤细而婉转,色彩明丽而鲜艳,各款乐器笔不周而意到,乐伎们的发髻、头饰也是争奇斗妍;而后者则是大笔横扫,墨沉淋漓,人物的衣袍多以泼墨甚至焦墨肆意挥洒,醉仙们的形貌则以枯笔短线,草草勾勒,仿佛那笔墨之中也蕴含着几分酒气。这两幅作品,都是大写意笔法,但炳文兄的处理手法却是各臻其妙。没有对盛唐文化的深刻理解和对笔墨技巧收放自如的控制,要画出这样风神独具的佳作,那是绝无可能的。我从炳文兄的这些作品中,读出了浩瀚而博大的汉唐文化对他的滋养,读出了关中大地的高天厚土带给他的气量和豪情,读出了他经年累月铁杵磨成针的艰苦磨砺,也读出了这个关中汉子的旷放性格中的那一缕细腻与温文。

忽然记起2005年秋天,我曾来西安探望病中的炳文兄,当时他罹患耳鸣之疾,夜不成寐,苦不堪言,满面愁容,几近崩溃。我望着憔悴的好友,不知如何劝慰和开解。然而,即使病况如此严重,心境如此委顿,那画案上依旧是石砚墨新,几幅新作尚未干透。我劝他养病要紧,先别画了。他说:“这画就是我的命啊!要是不画画,我怕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呀!”

闻斯言,心生感动。由此而知,炳文兄是个视绘画为生命的“真画者”。读其画,亦如读其人,因为在他的画中,有着他的生命律动。

如今,看到炳文兄身体已然康复,且健笔如椽,佳作迭出,我深感欣慰。我知道,作为一位实力派画家,炳文兄正值盛年,艺术上的一切不完美,都有机会在未来的探索中予以矫正和补足。其实在我看来,艺术上的完美无缺,亦如海上之仙山,总在虚无缥缈间。任何一个艺术家都会以毕生之力去追逐、去攀登这座仙山,但最终总会自叹无法企及。惟其如此,他们的追逐和攀登才会获得永不枯竭的原动力。炳文兄是一个心怀梦想的艺术家,他的艺术爆发力和耐久力都是超常的。因此,我们有理由对他的未来充满期待!

是为序。

2010年8月3日于深圳寄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