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宁静:侯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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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赤子与艺术的虔徒——林鸣岗其人其画

(一)

林鸣岗先生寄来了他在香港大会堂举办展览的请柬。他在附信中说,这次展出的主要是他从巴黎回到香港之后的新作,他还给我寄来了一些展品的照片,他希望我能去香港看看原作。

上一次去香港看他的画展是在2005年的春天,展馆是在香港大学,当时林鸣岗刚从巴黎回港,展出的作品以他笔下的巴黎风光为主。我看过之后很有感触,当即在画展的留言簿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感言——


你从东方走向西方,带着炎黄的血液;你从西方回到东方,带着欧洲的气息。你在西方的艺术形式中,融入了东方的韵致;你以东方人的笔触,描绘出西方的美景。你是一个美的信使,往来于东西方的天宇,抒发着一个东方艺术家的情怀;你是一个诗人,你的诗人气质不假语言,只凭色彩和笔触,泼洒在美的画布上。读你的画,如同读着隽永的诗章,亦同聆听优雅的钢琴曲。徜徉于展厅,心境澄明,的确是一种美的享受。


一晃,三年过去了。林鸣岗在这短短的三年中,在香港山水间寻找着、发现着、描摹着,把香港(特别是靠近深圳的新界一带)那些不为人知的山野小景一一收入画幅。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三年中,四处奔走,到处写生,他的故乡福建留下了他寻根的足迹;西藏的昊天广漠记住了这个来自远方的艺术浪子;北京与巴黎纬度相近,那里的山山水水无不映衬着东西方的景色各异;还有那雄奇苍郁的太行山脉,令林鸣岗双目为之惊艳、双手为之疾驰、心灵为之震撼,那种北方山水特有的壮美和大气,让林鸣岗看到了中国传统绘画中回荡千年而不衰的那种民族魂魄。他曾对我描述过身处太行山时的真切感受,说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好像有生命,山岳林木都像是北方大汉那么有棱有角,充满了血性,那是他在西欧的起伏丘陵和故乡的灵山秀水中从未发现过的阳刚之美。他把从山里带回来的写生画稿拿给我看,眉宇之间闪现着只有对大自然无比痴迷的艺术家才会有的那种兴奋和满足。

是的,林鸣岗就是这样的艺术家,他对大自然具有一种孩童般单纯的热爱,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强光暗影,溪水流云,大自然的一切微小的变幻,都能引发他内心的感动。他的内心是敏感的,目光是敏锐的,画笔是敏捷的,那些美妙的景致一旦被他锁定,他就会把全副身心都倾注进去,不仅要描绘出景物表面之美,更要探究那背后的光之韵律、石之纹理、气之虚实。在他画室的后窗外,有一座小山,山脚下有一条小径,还有一条潺湲的小溪。他时常临窗而望,观察那山与那水的细微变化。他跟我说,他经常从那小径登山,其实那小径可以走很深很远,有不少令人意外的发现。有一次,他专注于描绘一处山脚,天色渐渐昏暗了,只有那一线山脚被阳光斜射,简直美不可言。那天他写生太忘情了,返回时只带着自己的画夹,竟把书包遗忘在山野,下山之后才发现,此时已天黑如墨,无法行路了。他只好第二天清晨再上山寻找,竟发现书包就在作画的原处,而环顾四望,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已焕然一新,他心中大喜,立即开始了新的创作。对身边的寻常景色尚且如此醉心,更何况置身于太行山那样的大山大水面前了。他对我描述那些崇山峻岭带给他的视觉感受时,用上了“惊心动魄”这个词眼。我想,林鸣岗对大自然的这种单纯之爱,大概就是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最为看重的那种“赤子之心”吧!

在这次的展品中,我们看到多幅描绘北方景色的油画作品,如《太行山之晨》《七棵杨树》《凤凰岭夕照》《凤凰岭小路》《凤凰岭暮色》,等等。我尤其喜欢他的那几幅雪景,如《大雪纷纷》和《四只乌鸦》。我觉得,林鸣岗笔下的北方景色,其实已经融入了他作为南方人精致细腻的审美情趣与欧洲油画对色彩极为精确的把握。这样,他所表现出的北方风景也被打上了浓重的林氏烙印,这是一个有风格的画家最值得珍视的艺术特色。

(二)

林鸣岗是一个对艺术非常执着的画家,有一位旅居西方的画评家说他“对绘画有种强烈的宗教感”,这实在是知人之论。

林鸣岗是在1990年放弃香港的安稳生活,跑到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去做一个艺术虔徒的。在此之前,他已在香港举办过个展,并且参加过众多国内和国际大展。如果不是怀着强烈的艺术理想,谁会放弃已经获得的一切而从零开始呢?在巴黎求学期间,他接受了最严格的素描和油画训练,看看他已出版的素描集,就不难想象他在基本功方面付出的辛劳。除了课堂学习之外,他把全部课余时间都泡在罗浮宫里,他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经年累月地临摹西方大师们的杰作。每天早晨怀揣着一块面包和一瓶水进入那艺术的圣殿,一直画到灯昏夜暗,直到闭馆的钟声响起。于是,我们今天才能看到他临摹得足以乱真的那些名画:法国画家大卫的《舍利吉雅夫人和她的儿子》、荷兰画家勃吕格汉的《二重唱》以及伦勃朗的《拔示巴浴女》……

林鸣岗说,临摹这些名画的过程,绝不仅仅是对大师作品的简单复制,而是一次由表及里探索大师作画过程和破译大师所用颜料构成的绝好机会。油画的核心是色彩,而大师对颜料的独特处理方法则是形成一幅画面的色彩语言的关键。油画的色彩又不是一次完成的,需要层层叠加,底层的色彩与表层的色彩互为映衬,才能形成最终的画面效果。这些关节点绝对是课堂上和教科书里找不到的,只有直接地对着原画反复揣摩并深入体悟,才能逐渐接近大师艺术之堂奥。林鸣岗对此感触极深,他的作品直接从欧洲油画传统的核心部位取法,其用功之刻苦、观察之细腻、研习之精深,恐怕在众多留学巴黎的艺术学子中也是罕见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在大师面前就是要潜心学艺,绝不偷懒,绝不耍滑,绝不走捷径,绝不玩小聪明。如此虔诚的心态,确实近乎宗教情感了。倘以这样的心态去追求艺术,那么无论多么高远的目标,最终都将实现!

林鸣岗在罗浮宫里临摹名画整整一年。这是一段开眼界、长本事的难忘经历。然而,他的艺术趣味似乎更偏向于罗浮宫对面的那座艺术殿堂,也就是由巴黎旧火车站改造而成的奥赛博物馆。奥赛博物馆以收藏和展示19世纪以后的艺术品而闻名于世。在这里,林鸣岗被19世纪中晚期风靡世界的法国印象派绘画深深打动了。这种既突破了古典油画的写实传统,增加了某些率性和变形的成分,又不失对景写生的准确性和光影造型的节奏感的绘画风格,使林鸣岗为之着迷,在他眼里,印象派绘画简直就是一首首色彩抒情诗,恰好与他早年濡染过的中国画所强调的“要在似与不似之间”的审美趣味,可谓一拍即合了。

林鸣岗一旦认定巴黎是孕育印象派大师的一片沃土,他就要化为一粒种子,种在这里,并深深地扎根。他从艺术宫殿走出来,迈向了印象派大师的那些名作孕育诞生的地方。他依然以一种朝圣的心态,老老实实地沿着莫奈、毕沙罗、西斯莱以及塞尚、凡·高等大师的足迹,在巴黎郊外寻觅着他们写过生、作过画的原址,追摹他们对色彩的感悟和对画面的处理。他不光要探究他们作品的效果,还要探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效果的背景。他画得很苦,思考得也很苦,他常常把大师们的名画层层分解,尽精刻微,以揣摩他们的用色和笔法;他还常常仿照大师们的做法,在一个特定景点上反复描画,就像莫奈一再描绘鲁昂大教堂和他家花园里的荷塘一样,以观察四季光线的变化与景物色调的构成关系。他有一组油画是表现塞纳河景色的,从清晨到黄昏,从春夏到秋冬,他画了很多幅,每一幅都有一种特殊的色调;他还有一组油画专门描绘一座欧式楼房的四季景致,春天的清新昂扬,夏季的生机勃发,秋季的红叶斑斓,冬季的萧杀阴郁,真好似作曲家谱写的四季组曲,让人在悦目悦耳之余,更有一份悦心的功效。

我曾说,林鸣岗是绘画方面的“苦吟派诗人”,一步一推敲,一步一摸索,由此,他才一步步接近了印象派绘画的精髓。在我看来,在当代画坛,若论以印象派油画为主攻方向的诸多东方画家,恐无出其右者!

(三)

林鸣岗赴巴黎学画的年代,正值西方现代派思潮甚嚣尘上之际,大家都巴不得一个花样就一夜成名,而他却如苦行僧一样,在被西方新潮派视为落伍的印象派艺术小径上踽踽独行。这种专注,这种执着,这种视艺术为生命的赤诚,每每令我深受感动。由此,我知道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凝结着超量的心血,他是一个“以难得为可贵”的画家,却偏偏不懂“以尽量小的投入来换取利润的最大化”这一市场经济的铁律。有个最简单的例子正好可以说明他的性格。林鸣岗作画从来是用最好的颜料,连调和颜料的松节油都要用进口的,即使他一时手头并不宽裕也绝不将就。于是,有些聪明人就告诉他,如果画的是已被订购的作品,完全可以降格以对,使用一些便宜颜料,不是可以降低一些成本吗?况且外行根本看不出来呀!林鸣岗对这些所谓“好意规劝”从来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艺术是来不得半点虚伪的,画家的本分就是画出最好的作品,为此不惜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手段。艺术作品怎么能像工厂流水线一样批量生产?更无法想象在艺术品的创作过程中锱铢必较。

林鸣岗对当今时髦的自我营销法则的漠视和无知,愈发使我感受到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纯粹和真诚。他的执着近乎偏执,他的痴迷近乎自我陶醉。然而艺术界的现实却常常令人心理失衡。当他目睹那些海内外的所谓“艺术玩家”打着现代派的幌子,变着花样标新立异,炫人眼目,花言巧语,骗人钱财的时候,他的愤懑溢于言表。我曾读到过他的几篇抨击这类艺术骗子的文章,那真是论点鲜明,论据充分,纵横捭阖,雄辩滔滔。我猜想,那些标榜“玩艺术”的人士,一定会不习惯甚至不喜欢他的这种执着和痴迷。然而,纵观古今中外艺术史,不正是这种难得的偏执、痴迷与自我陶醉,成为无数艺术家的成功要诀和艺术天性吗?这不禁使我想起了徐悲鸿先生的一副自况联语:上联为“独持偏见”,下联为“一意孤行”。将这副对联挂到林鸣岗的画室里,不亦宜乎!

只有真诚的艺术家,才能在作品中倾注其真诚的情感。林鸣岗画如其人,他对大自然的满腔赤诚和对艺术的无比虔诚,都在他的画里。你要识其人,最好去看他的画!

2008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