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宁静:侯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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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李志强其人其画

(一)

那一回,李志强跑到西双版纳去写生,去时兴高采烈,回来后却对我说:“不行,没找到感觉,一张画也没画成!”

过些天,他因公去大西北。本来没打算画画,回来时却兴高采烈,对我说:“嘿,这回找着感觉了,画了一大批画!”

我笑道:“你果真是黄土地的子孙!”

旧时曾有一联语云:“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表面上写的是大江南北的不同景致,实质上却揭示了中国文化的同源异流。体现在美学观念上,前者尚阳刚,后者重阴柔;前者多壮美,后者多柔美;前者如烈酒,后者若清茶。李志强生于冀北幽燕之地,长于海河之滨。中国北方淳厚粗豪的民风浸染着他,黄河文明的营养也早已不知不觉地渗入了他的血脉和骨髓,因此,他似乎同黄河以北的黄土大漠有着与生俱来的亲情,对这方水土所孕育的阳刚之美、粗犷之美、野性之美,则更是一拍即合、一见钟情、一往情深。江南的丽山秀水、玉女金童、杏花春雨固然可以成为许多画家百画不厌的题材,但却无法激发李志强的创作灵感。他固执地抵制纤细柔弱,抵制妩媚甜俗,甚至抵制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他爱画人体,他把人体视为大自然最杰出、最无与伦比的创造。然而,他却执拗地不肯把瘦弱、纤细、病态的曲线和搔首弄姿赋予他的人物。尽管,贾宝玉早就讲过“女人都是水做的”;尽管,水和女人都是自古公认的阴柔之美的极致,但是她们到了李志强笔下,却像被灌入了无穷的生命力,那么强壮、那么丰满、那么“足绷”,肌肉中仿佛蕴藏着内在的张力。再加上那粗犷的线条,奔放的笔触、大面积纵横涂抹的色块,都使画面中的女性充溢着北方所特有的骨气、豪力与丈夫气。即使是以傣族妇女为母题所创作的西双版纳系列油画,他也无例外地注入了某种粗犷的阳刚之气,使素以柔媚似水著称的傣家女子,也平添了几分壮美的因子。而这恰恰是李志强心目中的理想之美。

他天性喜爱那莽莽荒原和猎猎秋风;喜爱那力的狂飙与情的狂热;喜爱那纯朴的黄土地和与黄土一般纯朴的男人和女人。他为他们造像,为他们传神,为他们勾勒未加修饰的线条,铺洒未经调和的颜料。他想画出他们的本色、原色与特色,他想追出他们的神情、神韵与神髓。然而不论他怎样去画、去追,最终留在画上的主人公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画家自己。

画如其人,李志强的画质朴得出奇,那是因为他本人出奇的质朴;李志强的画色彩反差极大,黑白红黄蓝,泾渭分明,绝少中间色,那是因为他本人色彩反差极大,喜怒哀乐皆形之于色,从来不掩饰;李志强的画总是透着一种纯真的稚拙感,仿佛一个孩子洞开的心窗,那是因为他本人至今依然保持着孩子般的天真,虽然在他的眸子里并不缺少机敏,甚至狡黠,然而每当他调皮地向你挤挤眼睛时,你却分明看到了一泓清澈见底的心泉。

李志强爱画公牛,那是雄强和伟力的象征,在《大地》《女人、孩子和牛》《太阳出来喜洋洋》中都有。然而他笔下的公牛虽然彪悍,虽然健壮,但又何等温顺、何等憨厚,充满了脉脉温情。难怪他常说:“这些公牛全都像我!”

(二)

李志强1982年毕业于天津美院国画系。可是在此后的艺术履历中,他却留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就像是乐曲中出现了不应有的休止符。

1984年,年方29岁的李志强被任命为久负盛名的杨柳青画社社长,随后又兼任了总编辑。他在领导岗位上一干就是六七年,培养了敏锐的思维、果断的决策力和严谨全面的分析能力。但是,繁重的行政工作也迫使他放下了画笔,天长日久,人们几乎忘记了他会画画,只知道他是一位精明干练的领导。他自己也不得不压抑着不时涌动的创作激情,把全部精力投入画社的事业。

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契机,强烈地触动了他的心弦,或许,他会轻车熟路地干一辈子行政管理,从此不再作画。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命运之神刚好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给他安排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屈辱,结果倒促使他浴火重生。那是全国某协会的一次年会,李志强以画社社长的身份应邀赴会,但在会议开幕前的一瞬间,一位工作人员看完他递上的入会表格,竟毫不客气地说:“我们这是画家的协会,你是行政官员,又不是画家,怎么能参加?”李志强一时语塞。他没作任何解释,悄然离开了会场。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心中填满了无以言状的屈辱和郁闷。尽管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与会代表们仍把他选为理事,但这却丝毫不能补偿他内心所受到的重创。回到家里,他铁青着脸对妻子说:“从今天起,我要画画了!”

像火山喷发,像熔岩奔流,压抑得愈久,爆发力愈大。他像一头被囚禁多年的蛮牛,一旦挣脱羁绊,便拼命狂奔。他画得好苦,没有人算得出他熬过多少不眠之夜,没有人知道为了挤出一点作画的时间,他要费几番运筹,计几多分秒。人们只看见他上下班的自行车上,从此多了一个驮带画框的支架;只看见他的画作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类展厅里、画刊上;只看见他为了开拓新的艺术天地,风雨无阻地出入母校,在职进修了三年的油画;只看见他在画社的管理和决策上,视野更加开阔,目光更加锐利,更加胸有成竹,如虎添翼……

渐渐地,人们的眼光变了,不再只把他看作一个行政领导,一个“官儿”。他终于以加倍的心血和汗水,以惊人的牛劲和韧劲,重新迈上了他几年来魂牵梦绕的艺术之路。

(三)

李志强的艺术之足,第一步便迈向了黄土,迈向了民间,迈向了西风古道,迈向了滚滚黄沙。

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年轻艺徒时,他就被山西芮城那片黄土高坡上的永乐宫壁画迷住了。在那黑洞洞的大殿里,他虔诚面壁,笔追神摹,那一根根飞动的线条,那一缕缕飘拂的须发,令他叹服,令他沉醉,令他寝食俱废,令他物我两忘。正是永乐宫壁画,使他参悟了中国传统绘画“骨法用笔”的精义,并练就了过硬的线条功夫,而更重要的是,将他最早带入了黄河文化的艺术氛围,使他对华夏艺术中所蕴藏的雄强之美、雄壮之美、雄浑之美,有了最初的认知和崇拜,这就如同一粒艺术的种子,一落地便把根须扎在了民族与民间的黄土垄上。

比永乐宫更向西去的敦煌,是李志强心目中的另一个艺术圣地。十年前他闯进大漠,在鸣沙山下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在这里,他沐浴着中华先民从远古传递而来的美的灵光,他体味着那熔铸于绚烂色彩与奇谲造型之中美的真谛。他曾经蜷曲于狭仅容身的洞窟,借助微弱的光线摹画壁上的飞天;他曾经冒着危险攀上几十米高的峭壁,钻进人迹罕至的小洞,去寻觅那被人们遗落的艺术奇葩;他曾经病饿交加,“弹尽粮绝”,以至情急之下,打电报向初交的女友求助“几张宣纸,几管颜料”……这些往事,他很少对人提起。然而,当众人看到他那一卷卷精心摹绘的敦煌彩图时,顿时明白了:原来李志强在搁笔多年之后能如此迅速地重新崛起,并不是偶然的!

李志强像渴鹰饿虎般地从滚滚黄河、漫漫黄沙、厚厚黄土中,吸吮着中华民族的传统艺术的养分,并由此构筑起自己的美学观念。他不媚俗,不邀宠,不怕被别人讥笑为土、为丑、为憨、为笨,他将拙朴自然视为更高层面的美,为了追求这种美,他拒绝雕饰、拒绝浮华、拒绝细腻、拒绝纤巧,他宁可粗糙、宁可稚拙、宁可生涩甚至丑陋。而这却恰好使他的艺术别开生面,迥异于人。他的某些画作已经初露大朴而近大雅的端倪。

与这种美学观念一脉相承,他还特别喜爱民间艺术。除了他所专擅的民间年画,举凡各地民间流行的剪纸、泥塑、编织、刺绣、木雕、砖刻乃至民间玩具、民间泥模,只要沾上“民间”二字,他都爱不释手,在他的多幅工笔重彩画中,若《夫妻逗趣》《兰花花》《看秧歌》《茉莉花》,无不深深地打下了民间艺术影响的烙印。

同样基于这种审美观念,当他把艺术触角从国画伸向油画,从东方伸向西方时,他自然而然地与西方那些具有东方气质和原始风格的绘画大师们,隔代相知,意合神侔。他偏爱塞尚的稚拙感与质量感,偏爱凡·高的狂热和暴烈,偏爱高更的野性和原始的风格,偏爱马蒂斯东方式的线描和平涂的色调,偏爱蒙克的直觉表现和梦幻般的怪诞……总之,他完全是借这些大师的酒杯,浇自家胸中的块垒。他生就一副强健的脾胃,贪婪地吞食着一切有用的东西,甭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粗俗的还是高雅的、易于接受的还是难以消化的,统统先吃下去再说。尽管难免咀嚼不烂而消化不良,但毕竟总有一部分营养会溶于他的血液。于是,在他的作品中,便幻化出缤纷五色、别样风神;国画中时见油画笔法,如《雨不洒花花不红》,便颇有马蒂斯的风味;而油画中又不时糅进国画的韵致,如《戏剧人物》,俨然就是写意国画的变种;《阅读》一作显见借用了敦煌壁画的某些表现手法;而同题材的《读书女》,则分明是塞尚“圆柱体”理论的活用……

李志强像一株正值生长旺盛期的树木,其根系牢牢扎在民族与民间艺术的沃土,其枝杈却在竭力伸展着,承接着现代艺术的阳光雨露。如今,他把自己结出的第一批果实,采入了这本画册。它们有的已经成熟,形色俱佳,其甘如饴;有的芬芳初溢,尤带青涩,尚须假以时日;也有少数果实显然尚未成熟。但是我坚信,这些果实经过汰选和优育,一定会成为品质卓越的良种,并再生出更加优异的新品。这是因为,李志强毕竟还很年轻,其生命力和创造力还远未达到高峰,他的真正丰收季节,还在那可以预期的未来!

(四)

一日,我翻看李志强的画照,向他发问:“你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为什么不画画都市生活?”

他略一思忖,答曰:“城市是人造的,而原野却是大自然造的。我喜欢大自然!”

我又问:“那么你画人体,为什么偏要把他们搬到野外?”

他答曰:“在城里,人与人交往,容易变得虚伪圆滑;在野外,人与大自然交往,容易变得纯洁、真诚。我喜欢真诚!”

我无言,转而去看他的画。那幅画的题目叫做《圣洁》。

朴实无华的大地,朴实无华的树林,朴实无华的山川,朴实无华的江河,与那朴实无华的人物融合在一起,构成了大自然与人的亲密无间,揭示着人与大自然的深厚恋情。这是人类永恒的爱,这是大自然永恒的爱。在这天地之间,最真挚、最纯净的爱河中,我们同那画中的痴情母女一起,躬下腰身,投入河水,虔诚地接受大自然的“洗礼”。于是,我们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如同经历了一次“醍醐灌顶”,涤荡了灵与肉的污秽,从而懂得了何谓“圣洁”……

我由此顿悟,为什么李志强如此偏爱这幅黄色调的画作,以至执意要把它印在画册的封面。

李志强作画从不复制什么理论,他任凭着自己的直觉,以画笔倾诉自己的心声。每当他赤裸着身躯,把自己反锁在画室里,面对着一张皓如白雪的宣纸或者画布时,他就如同面对永恒的自然。心灵完全挣脱了尘俗的羁绊,如此空灵、如此宁静、如此纯洁、如此赤诚,手中的画笔好像化为琴师的十指,而色彩、线条、物象则如流动的音符;或忧伤,或愤怒,或欢快,或激昂,一时间全都冲决了理智的闸门,奔涌着,咆哮着,铺洒到画面上。此时此刻,什么技法、规范、具象、抽象,统统退避三舍。他只须遵从生命的呼唤,冯虚御风,吐纳八荒,听任心中的勃郁、孤愤、哀怨、欣喜、七情六欲一股脑地宣泄而出。这是真正的天马行空,直抒胸臆。在这样的境界中完成一幅画作,真好似奏响一曲生命的乐章。李志强每每沉浸在这样的境地而乐不思蜀、陶然忘归。只有这时他才真正地感到绘画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一种使命与一种事业,毋宁说是一种生命的本能。

国画大师李可染先生曾有名言曰:“把本领变成本能。”斯言至矣!一个画家,只有当其完全抛弃掉一切功利的欲求,只是本能地抒写心灵与大自然相贯通、相交融、相撞击所产生的真实感受时,他才能真正做到“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心无挂碍,得大自在”;他才有可能自发肺腑,自鸣天籁,与大自然“神遇而迹化”。李志强所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高超、高妙、高远之境。我相信他会成功,因为在他的画作中,我分明已看到了他对艺术对人生的这种真诚!

1992年8月28日于津门寄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