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话:网络人生(一)
谢天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她很古怪,总“宝贝儿”、“宝贝儿”地叫他。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古怪,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他觉得这话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很古怪并不是说他是同性恋,至于对方是不是同性恋,她说是的。
这话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的,但谢天很失望,因为对方不论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他都不能喜欢了。
对方好像看出了他的失望,便补充说:“我是个双性恋呢。”
谢天想打字骂她,可他没有那么做,他应该把她删除,不过这是网络啊,人就是在奇怪的环境下变得复杂的。那么她就不能算真正的古怪。
后来她说:“我失恋了,想找个人聊天。”
谢天没有失恋过,他只知道恋爱是要找人聊天。
“聊些什么呢?”
“聊聊你吧。”
“聊我?”
谢天此时立刻坐在了一家漆黑的电影院里,观众席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有一个人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在黑夜中泛着蓝光,这样的眼镜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他一身灰衬衫,前兜里插着一支钢笔,脸一团影子,什么也看不清。
隔上两排有一对夫妻在谈话,再隔上两排有几个小年轻在嬉戏。后来一个售票员走了进来,将其中一个小孩子带了出去,那几个小年轻想要留下他就和售票员吵了起来,最后一起出去了。
这样一来电影院又静得出奇了,银幕发着温暖的白光,有两个黑色的音响各搁一侧,幕布是红色的,座椅也是红色的,最后一排射出一束白光,还伴着咔咔的机器转动声。
谢天靠住背,双手轻放在扶手上。电影院又空又大,黑色有一种压迫、窒息感,谢天轻松自如地没入黑水里,荧幕的颜色开始五彩斑斓起来,眼前整个世界也如漩涡般扭动起来。
电影结束时,那个金丝眼镜的男人哭得厉害,把那对已经睡着的夫妻也给吵醒了,那对夫妻好像是下了夜班,听说这里有免费的电影,就进来看了看,不一会就窒息了过去。
谢天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很奇怪这个人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后来他好容易吸了一口气,赶忙问:“这么艺术的电影,你哭什么呢?”
“你不知道啊,我是个作家!”
说完他就捂着嘴,提着公文包,哭着跑了出去。随后那一对夫妻也伸伸懒腰相互搀扶着走了,电影院只留下了谢天一个人。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啊。”
“你也太没意思了。”
此时在她眼里,这番话一点不比“宝贝儿”正常到哪去。于是谢天很知趣地闭嘴了。
“和我聊天,你得放得开啊!”
“怎样才算放得开?再放开我就只能脱衣服裤子了。”
“你脱啊!”
谢天再一次沉默了。年轻时谢天是个激进的左倾分子,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要冲上去批评几句。
他觉得年轻人就是应该棱角分明,不能扭扭捏捏的,有才华就要敢于展示、取得了成就就应该分享,不应该有什么好事掖着藏着,想让别人知道又羞于启齿,只能让别人来揣测,这样的心态着实很痛苦。
后来他就不这样想了,因为总有人时不时冲上来给他个大嘴巴子,说他不要脸,打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对了什么位置,把脑子打得不灵光了。
后来他说话含蓄、委婉至极,可这样还是有人打他的嘴巴子,最后只好干脆不讲话了,连想也不敢想了。
“还是说说我吧,是我主动甩的他,是不是很渣?”
谢天此时还在想那个作家为什么会哭,所以没有理会她。
“我很喜欢看别人动情的样子,很喜欢玩弄人家的感情。”
“你这不是比我还没有意思吗?”谢天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是挺没意思的。”
“对嘛。”
“我是那种喜欢看别人被我耍的那种。”
“我是那种谁都耍不了我的那种。”
这样一来两人就都不说话了,弗洛伊德说过人一些无意识的活动都带有性的符号。
有一天二娘傍上了一个大款,她是风情万种的女人,也喜欢玩弄男人。忽然家里就变得有钱起来,二娘和谢天都从偏远的小山村走出来,她从小就痛恨乡村。
乡村里从来看不到未来,到了晚上连亮光也看不见。到了冬天的晚上,家里没有柴火了,风如丧尸般推门而入冷得异常,只能借着月光上山捡柴火。
上山时一路走一路捡,月光很亮,发着温暖的白光。后来走到了半山腰,月亮忽然隐入了阴云里,四周骤然全黑了,鸟叫声、蛇行声、爪蹄声、草丛搅动的沙沙声如利剑架脖。不到十五岁的女孩,被吓得抱材向山下逃窜,黑暗中被石头绊倒,材火尽失,一路滚下山来。
真是命大,没有将脑袋磕到路上的乱石上,一直不知道滚到了何处,纵使遍体鳞伤,差点昏迷过去,这荒郊野岭也不会有人来扶你或寻你,只得以泪洗面,颤颤地爬起来,继续在黑暗里爬走,最后竟真的走回了家,可空手而归又免不了一顿打骂。只是这一折腾,浑身都不冷了,火辣辣的。
乡下总吃不饱,耐饿的东西都要首先给种田的父亲吃,其他人则喝些米汤,闹了饥荒连米汤也喝不上,只能去挖些观音米、树根,野菜早就被挖得一干二净,不像现在每每回到乡村,二娘看见了总泪流满面直说:“现在的野菜怎么挖也挖不完?材火捡也捡不尽啊!”
二娘刚一成年就离开了乡下,去了广东。后来在广东做了些生意,攒了点小钱,奈何同时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久就输得一干二净,生意也没能做大。
“这女孩莫不是个网骗,想要骗我钱?”
谢天开始觉得屏幕那端坐着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大叔。
于是他问:“网恋太虚幻了,比故事还不真实。竟还有人被骗钱?”
“那种人是傻逼吧。”
“我也觉得是。”
需要补充的是,在谢天眼里傻逼不是贬义词,他自己是个傻逼,他很喜欢傻逼的生活态度,他有一群朋友也是傻逼。
为什么这么说呢?谢天从乡村的贫穷中走出来,可始终热爱乡村。总在想什么时候回老家盖个房子。
谢天所处的时代生活条件已经好多了,可他小时候还是吃了不少的苦,他白天都不敢上茅房更别说晚上。听了晋景公姬獳的故事他就只敢拉野屎、撒野尿。竹篾这种东西实在是万恶,谢天只肯用报纸,可报纸总擦不净,还得用水洗一遍。
吃的东西有了,只是总没味道。说不上好吃,但准让你吃不了多少。
谢天也要干农活,只是他将干农活当做游戏来做,不然游戏可就太少了。到了冬天总要天色还一片漆黑的时候,打上手电筒,走几公里山路去上学。那时自己带上米和饭盒,随着走动,书包就发出清扬的“框当”声,在山谷里和鸟儿一起盘旋。走到学校时天也全亮了,此时谢天就像一座大笨钟,准时地摇着针头。
有一次早上起来,雾很大,这一次不是被黑蒙住了眼,而是被白蒙住了眼。好像刚下过小雨,泥泞路上又湿又滑。
天很冷,谢天就把手缩在大衣的袖子里,只支出来一支银白色的电筒,后来冷气盘根错节地爬来,手就越往里缩,直到完全缩不动了。脸被霜风割成一片一片的,戴着帽子,穿着冰冷的筒靴。
在白雾里走路是件很奇特的事,近的东西看得很清楚,远的东西什么也看不清,近视也是同样的道理,后来谢天就一直在白雾里生活。
由于路滑,加上小路曲折盘回。谢天睡眼惺忪,一不留神,没看见拐弯,脚下一滑,向路边的杂草栽倒去。
怎料杂草徒有其表,底下有好几米落差,下面是块水田,虽然摔下去没有大事,不过肯定会浑身湿透,极冷极寒。奈何谢天被杂草和藤枝挂住衣物,悬在半空中,垂垂欲滴。
现在上不得、下不得。甚至还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要掉落下去。现在谢天这台时钟出了问题,不再摆动,但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还是照常升起。
谢天又急又哭,迟到肯定要挨手板心,那老师极恶,上次只因交了作业老师没能看见就将谢天打得瘸了腿。那老师气如牛喘、额头上的青筋赫然暴起抱来一摞作业挨个清点,最后竟真没能念得“谢天”一名。
那一刻谢天心里竟不觉得冤枉,只觉得恐惧,只要老师能下手轻点,他立马就能撒谎说自己没交,是活该的。
后来谢天还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清点,每一次都像是死亡倒计时,即便自己常常交两份作业上去,可点名时还是神经敏感得像只猫。
此刻谢天在焦急和恐惧中睡着了,他实在是太困了,也太累了,泪水干成了薄膜贴在眼角。最后被发现,是一个老农过来犁地。至于老农是怎样知道自己的身份住址,并好心把自己送回家的,全然藏在一片黑暗中了。
即使这样谢天还是热爱乡村,家里人总挖苦他:“在乡下吃那么多苦,还没吃够?”
谢天却觉得:“任何地方都有苦,不是换一个地方能解决的。”但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傻逼。
只是这个傻逼突然想明白了那个作家为什么会哭。艺术电影确实太好了,所以文学应该从文字化向音频化向视觉化发展吗?这实在是个很大的冲击与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