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父亲去世
1992年10月19日,是个星期天,王强担任车间主任,正在工厂里加班。
那年王强三十六岁。星期天加班,是一种惯例,那时没有双休日,工人家里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家务事要办。因此,星期天加班只是干个大半天,但能拿一天工资,这已成为惯例。
王强心情挺好,在“十一”时组织了两天的山东蓬莱阁观光旅游,工人们干活的情绪也高涨。下午两点左右,王强和一些青年工人在文化室里打台球。那天的手气也好,刚赢了几局,车间工人小胡就急匆匆地跑上来,对王强说:“你妹妹来电话,她在电话中哭了!”
其实,小胡是知道了真相的,他怕王强受到猝不及防的打击,因此只吞吞吐吐地说:“你妹妹哭了,你快回家去看看吧。”
王强一时愣在那儿,家里出事了。但王强当时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急匆匆地骑上自行车向家里奔去。
家里锁着门,只有邻居王大大在,他也知道情况,但只说他们去了市第二人民医院,让王强也快去。
“谁?怎么了?”听说要去医院,王强心里骤然紧张起来。
“你爸爸病了,你快去!”
其实,王强是能早一点知道的,但是妹妹不知道王强单位的电话。等她打听到电话,交换台再把电话接到车间时,王强正在文化室里,车间里空无一人。电话打了多次,没有人接。
王强又急三火四赶到二院,那是个星期天,医院人不多,王强看见母亲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由老姨陪着。母亲面色憔悴,在低声抽泣,老姨在一旁劝慰安抚。
“你爸爸他……”老姨也是吞吞吐吐。
“爸爸?爸爸怎么了?”王强顾不上再询问,冲进了医院,找到了抢救室,抢救室的大门紧锁着,里面空无一人。医院走廊上也是静悄悄的,王强的跑动声震得走廊内嗡嗡作响。
王强又跑回医院门口,说:“爸爸……”
王强母亲问:“你爸爸怎样了?”她已经有些精神恍惚,其实她应该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
“俺爸在抢救室抢救。”王强向母亲这样回道。
老姨向王强轻微地摇了摇头。王强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一路上最严重的设想却成了事实。
爸爸走了!
王强一头又扎进医院,他希望这不是真的,父亲只是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父亲不会走的。王强脑子“嗡嗡”地乱成一团,有半个小时都像个木头人一样,挨个房间推开门去寻找父亲。他此时不知道能做什么,该做什么。现在他这个长子要怎么办?
一段时间后,王强镇静了一些,他首先想到应该安慰母亲。母亲有心脏病,还有糖尿病,如果她再出事,这局面可就全乱了。
“你爸爸怎样了?”母亲叨咕着,双目失神迷乱,有些糊涂,也可能是她仍抱着希望和侥幸。
“正在抢救,等结果呢!”王强仍在敷衍着母亲,他既怕母亲经受不了这打击,也无法把这悲痛的事情讲出来。
二弟赶来了,三弟也赶来了,妹妹领着两岁的孩子,还有王强的媳妇,都赶到了医院门口,或围着树号啕大哭,或呆立着泣不成声。
王强清醒了一些,他让三弟留在母亲的身边,专门守护母亲,并让三弟把母亲扶到木椅上,不要坐在发凉的石头台阶上。
王强稍微理了理头绪,面对现状,他要拿主意,他是长子。母亲年纪大了,又浑身是病,他必须把一切都扛起来。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照顾好母亲,别节外生枝,防止事情进一步恶化,好在老姨给母亲服了护心药和镇静药,又有三弟不离身地照看。还要尽快弄清父亲的详细情况。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去世?现在在哪里?是出交通事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是怎么抢救的?
王强去询问值班大夫,大夫竟然告诉王强,父亲已送到“太平间”。这又使王强心里一揪,不可改变的事实再次提醒着他,父亲已经走了。
王强要看到父亲,看到真实的父亲。他骑上自行车独自一个人赶往太平间。他急不可待地要见到父亲,父亲到底是什么模样?
太平间在一个破乱不堪的角落里,两道大铁门推开时发出“吱吱”的声响,里面是一股发霉、阴潮的味道,还有福尔马林的浓郁气味。父亲一点都没变样,他胖胖的身躯躺在一张铁床上。旁边是王强的几个同事,他们正忙着给父亲穿寿衣。
“爸爸,你怎么了呀……”
王强不由自主地跪在太平间的门口,号啕大哭起来,是歇斯底里的喊叫,是彻心入肺的痛哭,是从未有的拼命嘶喊。此时,他仍希望父亲活着,脑子还没完全回到现实中来。
同事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来的?为什么还在给父亲穿衣服?这些,王强都茫然不知。父亲身材很胖,买最大尺码的衣服仍穿不上,最后是同事刘茂中等人给穿上并缝制好的。
“去看看我爸吧?”王强小心翼翼又细声细气地对母亲说,并观察着母亲表情的变化。
“他怎么样?撞得怎么样?”母亲大概以为父亲出了车祸。因为那天出了一场车祸,闻名的周鸣岐老中医因车祸不治而亡,医院里有一帮人在吵吵闹闹,使母亲产生了一种幻觉。
“没事,去看看吧。”王强轻声说。
一行人搀扶着王强母亲到了太平间。
回到家里,母亲对王大大说:“俺老王走了。”她一脸默然神伤。
“哎……”王大大也无语,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晚,家里来了许多人,有王强父亲单位的,有母亲及弟妹单位的,有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还有当时的市长魏富海。
王强大爷家的两个堂兄,也跪伏在父亲的灵位前,抽泣号啕得站不起身来。王强好不容易把堂兄搀扶起来,自然又随着痛哭了一番。
按当时的习俗,停三天以后火化。但是,母亲不同意。“不能火化,要弄清死因,弄清事情的真相!”
王强其实已到医院做了详细的了解,父亲的死因是劳累过度,引发心肌大面积梗死,进而导致猝死。王强想让父亲按常规火化,入土为安,好集中精力照顾母亲并处理其他事情。
王强安排着诸多事情,也有一些繁杂的事情是由单位的工会主席秦元林、工段长刘茂中、女工委员徐桂兰张罗的。
“要查的,要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也要火化,那不会影响调查真相的。”王强对母亲反复地说,她勉强同意了。
“等火化后一定要查清楚!”她反复念叨着。因为母亲是组织保卫工作的,父亲又是国家安全局的特情人员,她以为父亲是被“外国特务”暗杀了。她说父亲去世时脸上发黑,是中毒的迹象,而王强去询问大夫,大夫说:“那是正常的,心肌梗死令患者脸上憋得轻微发紫。”
火化那天,去了很多人,也包括父亲生前的一些外国朋友。王强单位的领导也去了,连工人都去了一大半,有几百人之多。
父亲身上盖着党旗。租的是最大的告别厅,由工会主席秦元林主持,一切事情都想得很周到,办得也周全。
事情办完后不久,母亲就住院了,王强也感到心脏严重不适,胸口闷痛、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王强怀疑自己像父亲一样,得的是心脏病,也住了四十多天的“挂床”医院,白天仍坚持上班,发作起来心口疼痛不堪,天旋地转。
经专家会诊,王强的疼痛是神经性的,和情绪有关。医生开了些中药,让王强静养。那时,王强做了很多检查,造影、CT、彩超一类都做了,也做了无数次的心电图,均无实质性病灶问题。紧跟着,二弟也病了,妹妹也病了,都是胸闷、气喘、头晕的症状。
父亲因为忙,从不去医院检查身体。家人多次规劝他去做身体检查,单位也有例行检查,可他都不去。的确,父亲的身体在年轻时是棒棒的,就是年岁增长了也一直没发现有什么致命的大病。
关于父亲死因的反复调查,都是王强亲自去的。医院分析的症状和父亲发病的情况,皆证明父亲是“心肌大面积梗死猝死”无疑。
到了安全局,马局长亲自接待了王强。“我们都调查过了,他是因心脏病导致的正常死亡,他接触外国人都是正常交往,没有其他可疑的情况。”
马局长又说:“老王啊,一辈子踏踏实实,就知道拼命干活。哎,可惜了,走得太早了,才六十三岁呀,大家都觉得可惜。”
组织的这种结论,王强是相信的。只是母亲过于激动,坚持相信父亲身体健康,钻进了死胡同不能自拔。为劝慰母亲,使她尽量平静地对待和处理这件事情,王强费了很大心思,做了不少工作。
父亲是劳累引发的疾病,这一点王强确信不疑。父亲是一个干活不要命的人。他很少吃药,更不懂药理知识。他经常对王强说:“要常吃点消炎药,给全身消消炎。”但他不知道药物对身体的损害,尤其是对肾脏的损害。
父亲去世的前一天,乘飞机从大连飞往贵州,又从贵州到昆明,当晚再飞回大连,到宾馆发了几封传真,半夜才回到家里,肯定是非常劳累的。母亲说,他早上逗弄外孙女小丽时提到过心脏不舒服,服了药就骑车去上班了。
父亲发病是在骑车上班的路上,就倒在马路边,是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那破旧的自行车还扔在路边。他是王强失去的第一位最亲近的人。
父亲去世后,王强在母亲家里陪伴了四个月。那时讲究“烧七”,每隔七日都要把父亲的骨灰盒请出来,祭奠一番。从父亲去世起,每个晚上都要“送钱”烧纸,一直烧了四十九天,一天未断。
王强不断地想起父亲去世时的情景。父亲一生没麻烦过别人,甚至连去世那天,都是在星期天,让子女“烧七”悼念他时,不用误工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