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旁观论
矮人之于长人肩上所见,必远于长人。庐山真面目,惟在山水外者得见其全。旁观敢抒所见亦然,或效一得之愚。
论事必查真实,始能扼要。以虚为实,所论浮夸;以实为虚,所见无确,况事情之与日变通。劝行之道,贵因乎时,惟望当局者采听焉。
立论贵乎实。所论中华,自有记载以来,历数千年,莫古于中国;而自四海各国观之,莫弱于中国,事之真也。自古不通于外国,近数十年,各国渐渐与中国往来,若欲闭关拒绝,原所不易,情之变也。不此之计,而所谓立言施行者,果何所主哉?
论中华事情者,一曰内情,一曰外情也。今日之外情,系由前日之内情所致,而日后内情,亦必由外情所变。
内情,局外难言,旁听者只可转传。如律例本极允当,而用法多属因循;制度本极精详,而日久尽为虚器。外省臣工不能久于其任,以致尽职者少,营私者多。寄耳目于非人而举动未当,供贪婪于戚友而民怨弗闻。在京大小臣工,名望公正者,苦于管辖甚多,分内职分反无请求之暇。部员任胥吏操权,以费之有无定准驳,使外官清廉者必被驳饬。如是而欲民生安业,岂可得耶?各省筹划款项,动逾万万,而兵丁欠饷竟致累月经年。兵勇之数,称千百万,按名排点,实属老弱愚蠢,充数一成而已。平日挑抬营生,未经训练,一旦令其战阵,实驱市人而使国,以刀矛为耒耜。驻防人等,平时拉弓举石,只讲架势,股肱怠惰,只得养鸟消遣,贼至未决一死战而全家自尽请恤矣。对敌之时,贼退始皆前进;贼如不退,兵必先退,带兵官且以胜仗具报矣。乃杀一二平民,或由贼去而遇未剃发之村农,且以斩馘发逆无算,入告邀功矣。通经原为致用,而今之士人,书籍非不熟读,诗文非不精通,使之出仕,而于人所应晓之事,问之辄不能答。一旦身居民上,安能剔弊厘奸?定制为上下所遵守。如“居官者回避本省”一条,系为防弊而设,然人品岂无正直?原籍情形既熟,言语皆通,名望所孚,乃格于成例而使官别省,俸满即行升调,于地方公事未及深究,胥吏反得久踞衙署,以售其奸,年满更换之说,尽属虚语。此例所欲禁,弊即由此例而生。禁止邪教,原为崇正。乃各省以神灵显佑奏请匾额者屡屡,各省拨款迭催而民言拨皮。及至大小所需,饬令捐备,例不准销,是令舞弊也。法本善而反恶,种种是非,以致万国之内最驯顺之百姓,竟致处处不服,变乱。吁,事不以实而徒饰虚文可乎?
旁观者论内情,文武各事之行,尽属于虚。执法者惟利是视,理财者自便身家,在上者即有所见,亦如无见。远情不能上达,上令不能远行。以上各情,局外常论中国以此懦弱,若不振,有窥伺之意。即内与外往来者,连闻其说,难保无藐上、不服、作乱之害。
所言今日之外情,由昔日之内情所致,何也?中华土产,本为外国所缺。外国各货,内地可销,由此有通商之举,其势日密。居官者初视洋人以夷,待之如狗。人来日多,身物无可倚恃,必须定章方有可凭。是以道光年间,始动干戈,嗣有条约,均以日后必要为善。惟条约所允,地方常有违背,令洋人怀疑,上司不知所致。而上宪不悟,无奈复动干戈,得有“随时赴京”明文方息。迨后,因可赴京,以为更妥。乃大臣初次北上,仍以夷相待,违约阻止,复致兴兵。在京换约,派常驻之大臣,致有庚申年之事。似此文事皆由智浅而欲轻人,力弱而欲服人。现在某事当行,某事不当行,已有条约可凭。一经背约,即有问故之患。所言外患由内召,此也。兹仍贸贸而行,必启外多进一步之衅。
外情系由内情所致,而外情何也?前数十年,中国与外国并无往来,亦无所谓章程,且中国或不知外洋有如许国。现在议定条约有十国之多,驻京有外国所派大臣,新设有衙门,专办各国事务,且数年前几次有事。可见,外国所请以力,可得通商条约,非中国本意,系由外国而定。外国定约,系因保全来往之故。各国来往之故不同,为通商有三大国,而定约之要,又有三:曰边界,曰传教,曰贸易。而其国为俄、法、英也。
至边界一节,俄国与中国有万里之相连,划界、办交涉事件,非有定章不可。是以俄国往来,较列国为早。现在定约边界,已与昔年不同。
至传教一节,奉天主教及耶稣教者,以此为正,以别教为邪。传教者皆谓尽此之本分,而使益于彼。传耶稣教者,非止一国之人,且小有不同,皆系民间捐资,令往各处传教以为善举,与国家无涉。传天主教者不同,各国之人皆有,然教内有教皇统辖,各处传教之人与各国君为平等,而各国以天主为教之国,皆当为之护法。奉此为国教,而法国为首。通商各条约内,皆有准传教并保护奉教章程。奉教者交接周密,无处不听传教之言。传教者无不奉教皇之命。传教内有故,奉教各国必来调理。即如法国因广西有害死传教者之事,致派兵直抵京门。
至贸易一节,各国虽有分,而英国为首。论贸易之事,不过以货纳何税,何处作口岸,何处准居住等语为要,有章程可凭,各国皆有着落。若一违章,均与各国有关,不得轻视。
以上三节,既定有条约,必应于边界循照旧章,必应准传教而保护奉教,必应于贸易遵守各章。此数言系保外情。
外情如此,照办与否,与内情有何关系?
民间立有合同,即国中立有条约。民间如违背合同,可以告官准理;国中背条约,在万国公法准至用兵,败者必认旧约、赔补兵费均外加保方止。中国初次与外国定约,并未以条约为重,不过聊作退兵之策。至今万众之内,或有一二人知有条约,然未识条约之重,未知违约之害。
照约办理,内情如何?曰民化而国兴。外国所有之方便,民均可学而得。中国原有之好处,可留而遵。外国之方便者不一而足,如水陆舟车、工织器具、寄信电机、银钱式样、军火兵法等,均极精妙。国民与沾其益,愿学者皆能学,故曰民化。中外来往日多而敦好,外无多事之扰,内有学得之益,故曰国兴。
不照办如何?照办则年比年相识,日比日相亲,民化而国兴。若违章大不同,乃有动兵之举、乱国之灾。旁观皆言违约者,或因不肯照约,或因不能照约。若因不肯,必至有出而勉强者;若因不能,必至有起而代行者,由此动兵。可见泰西最小之国,尚有必得之力,或者边界有事,俄国何难占地。若教内有故,致由外进兵,未教者何虽相助。若贸易有阻止而英国进兵,各国必从。一经动兵,外国有得无失。是以当留心而免之。常闻外论中国官民可以利动,势处极弱而不守信,若再有动兵之事,成败得失,不待智者而决,是以若有应办或有请办,不如早办,不致日后为人所勉强也。
内情坏至此,外国逾至此,内事旁观者,自不敢多动已;有章程旁观者,只可指出内外必欲办之事。
内所应行,其难办首在无财,然无财非因民间真无财,亦非因理财所得之少,惟官之下取于民者多,而上输于国者少,民力亦肯多输,难在无财,是以各项钱粮均应整顿,即如盐课、地丁、税饷之项,各项应派明干人员将各处情形细查,从新定日后之办法。其地丁一项本系甚轻,无人耕地,自无地粮;既耕,地粮本轻,或可照土产贵贱分别征多征少,浮耗当去,而正供自增。其盐课一项,无私盐之处甚少,而办盐之员未尝无财。其税饷一层,沿海各口,内地各关,均有饱私囊而漏公项之弊。
以上三项,若认真整顿,日后所得之银,可敷国家之用。钱粮之外,应派大员查察,如旧例之应变通删改者,不至于日后应办之事有窒碍。财既得而例无碍,文武各事不难更正。
文之要,惟各官俸禄。各等官员应予以足敷用度定数,不致再外设法得钱,升官加俸。查明署内应用人若干,并开销经费,官署各人虽数不少,向系均得度日之银,左右之民均言被勒,其民不服并非因被勒之多,因无定时、无定数而系私取。若因国家用度,新定民间应纳各项银两,必无不服。所交之银,并无格外为难,反或较少,仍是各官重禄、各署定费。若此意向外任询问如何,均不愿,必答不行。兹法实益国政,岂有外不遵内而必以内听外之理?
武之要,在兵精,不在兵多。兵法、兵数、兵饷,均有应改。各省若有兵五千人常留营操练,不准出外谋生,十八省不过九万之多,此时百万不得力而省。京都只养一万之数,此费可于洋税扣满四成之数支销。
再文武应准本省居官。为官系明理之人,在本省熟悉风俗语言。署内有舞弊,较外省来人更易查出。其余一切事宜,日后可设法随时整顿,必致国安民富。
凡有外国可教之善法,应学应办,即如铸银铸钱以便民用;做轮车以利人行;造轮船以便涉险;置电气以通信。外国之好法不止四条,然旁观劝行之意不在此,系在外国日后必请之事。
大皇帝召见各国驻京大臣,若不允见,虽不便遽至失好,恐必籍他端而生事,不如先告以可见。
命大臣驻扎外国,于中国有大益处。在京所驻之大臣,若请办有理之事,中国自应照办。若请办无理之事,中国若无大臣驻其本国,难以不照办。
准洋商合华商会办轮车、电机等事。
以上所劝行,系将旧例地丁、盐课、税饷、官俸、兵制整顿外,系召见、命使、会制。召见无损,命使自护,会制民富。内外所劝行者,若云非一日能好,然愈早则愈好。
惟应另有数事,立应料理。若不将此数事办完,想办余事恐晚。船将沉,白日不及修矣。
其一,潮州进城之事,经五年之久,文书往来,至今领事未曾进城,而事愈久愈难。多年不照条约办理,均言或以未肯,或以未能之故,兹再不办,必致生事。
其二,系田提督未拿上次所录上谕,与先数日给驻京大臣阅看之稿有不同之处,以致几生衅端。虽奉有论旨,若知其人仍安居无事,后办此案,不足行事。
至其未完各事,不如早了。未了各事,劝在料理者,非他。倘不早了,必致兴动干戈。无不知中外交兵,外有必胜之势。若败而始了各事,外必不能以此而罢兵也。外所欲得之事,现已深知,若再战胜,其事更不可问矣。
旁观所论,并非恐吓之轻语;而外日后必引各事,并非欲害中国。各国所欲,并无他意,惟愿中国能守和睦。如上年照约退兵、各处会同剿贼,可见实心相待之意。中外通商,若以后不再动兵,外亦甚悦,即如求益免损,各顾体面。各国往来,常有因此等事而用兵也。若潮州并田提督二事实有此情,若仍因循不办,必致生事。生事,则不了矣。
潮州进城一节,事关大局。宜派大员往办,或请旨命广督前往,或命李宫保前去。至田提督一节,不如由京派大员跟兵役数名,内江轮船直赴川,查提到案。二事尤宜速办,数日后新到英国大臣,若知有五年未办之事,虽以再待将就;法国因贵州事未完,必不甘服,一处有事,各处必群起相向,中国有失而无得。所说日后内情必由外情而变,此意可明。
奉劝各事若不试办,无庸提及。
泰西各国,左近日本、暹罗各小国,若要作乱,无可抵挡;若照行,泰西各国必致忻悦,无事不助,无时不合。盖万国来往,向来各国让各国之事,中国若不让,各国必不服。若让,而中国作万国之友,其地广大,其民众多,文义均通,安分务工,止有国政转移,无难为万国之首。若不转移,数年之内,必为万国之役,日后之内情均由此,日之外情而生,此日之外情在王爷大人之手,诸臣之决断,万民之造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