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樱
京都人以樱花昭告春天的开始,花季要到四月才来,但在寒冷的二月中,各地已经有了开花预告,此后每隔一阵更新一次:三分开、五分开、七分开、满开……具体到某一天。京都专门的樱花网站上,便会开始汇报花苞状态以及未来走势,各处赏樱名所也顺势公布这一年要推出的赏樱活动,大抵是夜间亮灯、花见料理和特别公开之类。
也是从二月开始,鸭川东岸堤坝上的樱花树还鼓着花苞的时候,京都的花店里已经能买到大枝的樱花了。此时登场的是名为“启翁樱”的种类,有些花道教室里在正月就能看见它的身影,不是京都本地的樱花,多栽培在东北地方的山形县,是温室培育的花朵。二月的京都花道教室里常常有菜花,我的花道老师颇为钟爱用樱花与菜花作为组合花材,要我想象樱花开在菜花地旁的画面,那是在京都见不到的田园风情,却能在小小的花道教室里得以重现。把挂满花苞的樱花枝带回家插上,不过三五天就迎来满开,春天的造访就从自家开始,由内向外,也像这个城市的性格。
这个城市的人有多热爱樱花呢?据说京都的赏樱名所超过250个,多在寺院神社之中。江户时代黑川道佑所著《日次纪事》中,记载着当时的众多赏樱胜地:北边的下贺茂、松之崎和鹰之峰,南边的泉涌寺和稻荷社,东边的白川、吉田和黑谷,然后是西边的嵯峨清凉寺和小仓二尊院。书中将这些地方称为“樱花有处”,比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满开之际,古都处处如同花吹雪一般,飞舞的粉色花瓣淹没了整个世界。
▲ 醍醐寺
京都是不易变的城市,从前的赏樱名所,今日亦然。人们有句话叫“北野的梅,平野的樱”,说的是平野神社的樱花京都第一,如今每年四月十日仍会举办樱花祭。平安神宫的枝垂樱和哲学小道上的临水之樱也是名物,被川端康成念念不忘地写进了小说《古都》之中。偏郊外的一些地方,首推自平安时代就是名所的醍醐寺,后来丰臣秀吉在这里召开过赏花酒宴,如今四月的第二个周日,寺内也会举行“丰太阁花见行列”。除了樱花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岚山,圆山公园的枝垂樱也备受推崇,从前我对公园中的樱花兴趣索然,觉得它不过是为了观赏而存在的,并无内涵,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一带从前也遍布着寺院,圆山公园的樱花树幼时长在寺院内,直到明治时期此地改建为公园,才改变了立场,又听说如今这株被无数文豪咏诵过的枝垂樱其实是二代目,第一代已经在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枯死了,便因此对它有些肃然起敬,古都人对于事物的传承,不仅仅是技术或手艺,也包括一草一木。
▲ 枝垂樱
无论怀揣多少期待,樱花的满开期却只有一周,是日本人奉为人生真谛的“一期一会”。从前日本武士的一期一会是喝一杯茶,奔赴战场,不知生死;而如今现代人的一期一会则是赏一场花,尚有来年,下一年兴许仍在同一处,去年一起赏花的人却不知去向。正是这样一期一会的心情使然,每年到了四月的第一个周末,京都的赏花名所处处是游客激战区。有一年春天父母来京都,我认真计划了一番,三人将醍醐寺、清水寺、平安神宫、哲学小道、圆山公园转了个遍,人比花更多,实在无暇惊艳,很快就疲惫了。只是那个时节在京都吃怀石料理,也处处点缀着樱花,去了一家懂得的店,不仅是择花朵或花瓣,而且还带着短短一截花枝,尚有两片翠绿的嫩叶,就令自然风物在料理中真实地活了过来。
生活在京都之后,就不再去旅游书上提到的景点,只固定去几个喜爱的地方。每年都要去看一眼的是谷崎润一郎的墓地,墓前一株瘦长纤细的枝垂樱是从他生前热爱的平安神宫移种而来,每到花季,一片清冷幽寂之中便浮起一丝粉色,不禁感叹赏花这件事,本质也许是不分生死的。赏过谷崎润一郎墓前的樱花,顺道还能去一趟法然院,低矮茅草门前的石头参道上,掉落满地红色的椿花,法然院内此时有五颜六色的山茶花正开得热闹,我却永远中意门前的点点赤红,听说古代的日本武士忌讳这种花,因它们常以整个花苞的形态从枝头猝然落下,像是断头一般——如此说来,掉落在法然院门口的,恰像是壮烈的死。
多年前刚到日本之时,恰好遇上京都水道局为了复活水道事业“琵琶湖输水道”推出的乘船体验,无奈1:21的抽选率,最终没能如愿。此后关注了水道局两年,后来他们终于决定再开这艘船,来一场乘船赏樱的试运行,我也如愿抢到了首发日的首班,搭乘仅有12人的小船在不足10米的水道中逆流而上,时而进入隧道,时而在两岸樱花树下,终点滋贺县三井寺又有开阔风景和特别展出的密佛,使这次乘船成为难忘的赏花之旅。
▲ 龙安寺枯山水
如今喜爱的另一个樱花景象在六角堂的星巴克店内。因为要去花道教室,每周要路过一两次,那家星巴克有巨大的落地窗,正对六角堂,每当寺院的几株樱树开花之时,就正式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美丽的时光。运气好的时候落地窗前恰好有空位,我定会在那里坐一坐,看樱枝与柳枝一同在风中飘摇,也和坐在周围的人们一样,聊天和读书都有些心不在焉,抬起头来就长久地走着神。
我也曾疑惑过:难道真的是别的地方都失去了季节感而它偏偏留在京都吗?似乎又不是的。到了春天樱花就会开,在日本的每一个城市,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如此。别的地方都失去了却依然还留在京都的,不是季节,而是人们因四季变换而生的仪式感,那份将赏樱视为春天头等大事的心情,现在我也稍微懂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