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京都是三面都被群山包围的盆地,夏日如同蒸笼一般,冬天从底部升起寒气。住在鸭川沿岸,刚进入十二月就冻得人瑟瑟发抖,阳台不得不装上加厚的玻璃门,到了正月前后,连三条四条一带的游客区都凄清得很。冬天更早从北边的山里来,一年我去京北采访,住在山里的人们虽然有着远离尘世的快乐,但每到冬天却只能冬眠——蜗居家中,或是去更温暖的地方度假。听说京都特别冷的时候,连水管都会冻住的。
冬天却是比任何时候都适合逛寺院的美妙时刻,因为凄清寒冷,脱鞋踩在地板上有刺骨的痛,游客不会成群造访,反而应了寺院里该有的气场。京都每年推出的“冬之旅”,限定开放一些寺院或塔头,一个冬天我只顾去禅寺,建仁寺、东福寺、相国寺一路看过去,各家的天井上都有栩栩如生的龙,连做梦都是它们活过来的身姿。那年冬天南禅寺又将天授庵特别开放,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南泉斩猫图,仍不解真意,连池水中的鲤鱼都充满了禅机。
岁末的京都更加有趣,传统的城市对于事物的开始和结束都慎重而虔诚,更何况是年的更替。为了结束过去的一年,完结的仪式必不可少。日本人把十二月叫作“师走”,意指连和尚也忙得四处奔走,正月里为了祈愿新的一年的幸福,供奉先祖和神明是很重要的事情,师走就是为了诸事而做准备的时期,是一年之中最繁忙的时候。
▲ 鸭川
京都师走从祗园花街开始:十二月十三日,祗园舞妓带着镜饼去拜谢师傅,之后便进入“事始”,意指开始准备正月之事。正月之前要做的一件大事是“煤掃き”,就是古代的大扫除,据说是江户时代的德川幕府规定并固定下来的,必须全日本人一起做这件事才有意义,从前每到这个时候,沿街都能听到叫卖扫除工具煤竹的声音。东西本愿寺至今还延续着在每年十二月二十日进行大扫除工作的传统,早上7点准时开始。我看过新闻照片,人们排成一列用煤竹敲打榻榻米,将沉积的灰尘都敲打出来,僧侣走在第一排领头,信徒随后几排跟上,由于人力不够,两家寺院近年来也征集普通人参加,虽不支付报酬,但提供一顿早餐,为了讨个新年的好兆头,参加者众多。
作为新年的准备工作,还需要去赶集,在京都称为“市”,住在南边的人有东寺的弘法市,住在北边的人有北野天满宫的天神市。弘法市和天神市一个月一次,到了十二月就叫作“终弘法”和“终天神”,终弘法多了很多之前见不到的东西,诸如正月料理的新卷鲑等食材,又有注连饰等挂在门前的正月用品。北野天满宫内十二月二十五日的终天神,也是京都市内最后一个集市,除了堆满正月用品的小摊,社务所前面还排着长蛇一般的队伍等着大福梅的梅授予。
日本把一年里最后一天称为大晦日,京都人在这天要去八坂神社领取神火,接着去各个寺院听除夜之钟,敲钟仪式要持续一两个小时,敲108次,据说人类的烦恼也是这个数,能够借此全部消除。京都最有名的除夜之钟是知恩院的大梵钟,巨大无比,要十七人联手才能将之撞响,慕名者众。老京都人大多只去自家附近寺院里听除夜之钟,无论大小,总像土地神一样存在,钟声在12点后结束,接着便去神社参拜,神社内提供免费甜酒,冒着腾腾热气,一杯下去,新年快乐。
某个新年次日,和友人结伴去了比叡山的延历寺会馆,跨年夜的住宿没有订上,三个月前即已售罄。比叡山的跨年名气大得很,每年NHK电视台的红白歌会结束后总要播出那里的热闹景象,除夜之钟以外,还有各种祭神活动。但哪怕只能去玩一天,也是有意思的,在山上住一晚,深夜躺在榻榻米上,隔着纱窗看着下弦月,光芒万丈,从紧贴湖面的位置冉冉升起,被乌云遮住,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在湖面洒下光辉,意向颇符合延历寺那句标语:照亮一隅。
正月里要按照规定吃各种东西,一月七日这一天吃的是七草粥,各地超市里都有祈祷无病无灾的七种若草卖,但在京都,去寺院里也能吃到七草粥和小豆粥,都是免费的,又有好意头。古都不太下雪,都说雪中的金阁寺美,我总是擦肩而过,可遇不可求。倒是偶然去过一次铃虫寺,山茶和腊梅都还挂着残雪,路过一片竹林,雪粒簌簌而下,饮尽一杯茶,学会一句话,再走出来京都就又是大晴天了。那天我从铃虫寺学会的季语是:“结果自然成。”
▲ 京都的雪
寒冷的冬夜需要寿喜烧和居酒屋,来自福冈的牛肠锅也颇受欢迎,去年即将进入二月时,我陪同友人在先斗町的居酒屋饮酒至深夜,醉醺醺走回她在花见小路附近的町屋旅馆,又买了啤酒继续畅饮至天亮,清晨推门一看,竟扬起漫天大雪,走在街巷中便有些恍惚,京都不轻易下雪,一旦下了雪,人就像是置身于古诗中一般。
“这周以来每天都是这幅景象呢!”白发的出租车司机对我说,“我在京都几十年了,今年尤冷,看来是要度过罕见的一年了啊!”
古都的新年,就这么年复一年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