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的《洛神》
曹植(羅家英飾)與甄宓(南鳳飾)洛水夢會
曹植七步成詩,甄宓洛水登仙是古老相傳的民間故事,多處地方戲都有《洛神》劇目。粵劇《洛神》是一九五六年唐滌生專為芳艷芬「新艷陽劇團」編寫。第三十九屆香港藝術節重演此劇,由南鳳飾甄宓,羅家英演曹植,龍貫天演曹丕。
這是東漢末年,曹操兩個兒子與甄氏相戀的一段錯綜複雜感情悲劇。唐滌生運用工筆細描密繪,把故事重點化為三場「大戲」,一路看下去,人物形象鮮明,人性展現深刻,尤其甄宓一角,塑造得溫柔、內斂而富機智。
「雙洞房」設計很具電影感,兩房隔窗遙遙相望,這邊廂曹丕與宓妃一對,那邊廂曹植與德珠(高麗飾)一對,各懷心事。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曹操夫人(尤聲普飾),她明知長媳婦與子建相好,於是在大婚日走到新房,擺明姿態,「好言規勸」媳婦要嚴守婦道,宓妃跪下低頭受教,平和地坦言:「子建對我好,我對子建亦好,我地兩人只不過係相愛在精神。」當曹丕藉點醉意發牢騷時,她碎杯表示對夫盡忠,「倘若有負君侯所愛,正如此杯一樣,碎骨粉身。」家姑施壓,夫婿猜忌,烘托了甄宓為難的處境,她「垂淚對銀釭」,卻沒有痛哭,她答應「潔身自愛」,默默接受命運。
「雙洞房」一幕,曹植與德珠(高麗飾)各懷心事。 (周嘉儀提供)
銀釭又叫銀缸,是銀白色燈盞、燭台,這場戲非常重要的道具。演員唱成銀「紅」(時下流行把原著改唱成「銀燈」),就不妥當,記得電影《紫釵記·花院盟香》,霍小玉唱慢板:「背銀缸暗咒瓊釵,惱燭花諸般無賴」,衍辭借景也用上這個詞語。這場「雙洞房」,銀釭龍鳳燭不僅是擺設,且是宓妃用來傳信的「工具」。為了消弭一場兄弟鬩牆,她冒險寫信給隔窗人,她與他藉掉換燭台來夾付信箋。音樂譜子「攝著」兩人鬼鬼祟祟的動作,又作態找失物,又自言自語,編與演都成功「食住」觀眾情緒,一直替他們緊張。最精彩的一刻,就是兩人輕輕躡足準備踏出房門,忽見侍衛門外巡邏,馬上回身掩門,羅家英(子建)慌忙抽起勾著門角的袍子下襬,慌張心怯的情狀,具體形象最傳神細緻。
僅僅「金殿寫書」一件事,就演成三十多分鐘的一幕重頭戲,內容不沉悶不重複,足證編劇鋪墊層次的功力深厚。我小時候看這一幕印象最深,今天看也最喜歡這場生、旦(青衣和老旦)戲。
曹丕與太后逼迫宓妃寫信勸子建歸藩,宓妃明知子建承命回京,必定凶多吉少。為怕催歸詞變成催命符,宓妃唯有含淚拜伏金階,拒絕下筆。曹丕與太后軟硬兼施,曹丕時而口甜:「唔寫就罷啦,我愛你當然唔想勉其所難。」時而尖酸:「點解當年又寫信約佢,今晚叫你寫,都係想你駕輕就熟啫。」時而虛情:「今日登基,正想以德服天下,你何苦陷我於不孝。」太后一時恃勢:「點到佢唔肯寫。」一時惡言:「要打過你,打死你。」一時野蠻:「皇后你還番個仔畀我。」宓妃沉著招架,感人處在於沒有激情,沒有狂歌,仍然委婉賢淑,只哭著說:「何苦迫我做人做得咁辛苦。」當年芳艷芬演悲情青衣角色,捨她其誰。今年南鳳演來也有「芳味」。
「金殿寫書」一幕,太后(尤聲普飾)、曹丕(龍貫天飾)逼迫宓妃寫信。 (周嘉儀提供)
相對來看,「歸藩、七步詩」一幕演得不夠踏實。特別是子建臨別,搖著妻子激動地說:「若果唔畀我去,你又點算係賢良,點算係淑德。」咦?台下有笑聲反應,於是再來刻意狂搖德珠。一段本來傷感的戲竟變成逗笑滑稽。第一次動作出於自然投入,第二次第三次問題來了,演員帶了私人情緒,屬於戲諺中所謂「濫施」的「做多了做過了」,沒有照顧劇中人物與場合氣氛。
尾場是唱近四十五分鐘的祭妃、登仙、夢會「主題曲」,有些觀眾開始不耐煩要離場。煞科落幕時,看看腕錶,十一時五十分!尾場唱得再好,弦樂拉得再巧,觀眾已經難於「享受」了。一唱再唱又長又拖的主題曲,只供擅唱的主角表演,無助劇情推展,這是取悅當年觀眾的做法。若有機會整理再演,不妨大刀闊斧刪去主題曲,再糾正一些錯誤的歷史資料,讓《洛神》愈演愈精緻。
二○一一年三月
煞科 煞,結束也。煞科,戲曲行話,指戲演完了,結束了。「煞科」又有個叫法,是「煞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