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傘》,好戲!
阮兆輝在《搶傘》中飾演蔣世隆 (周嘉儀提供)
二十一世紀舞台上演繹的《搶傘》,基本上仍沿用五十多年前「廣東粵劇院」呂玉郎、林小群演出錄像及錄音版本。今天重溫,一點也不落伍,好戲就是好戲。
我第一次看《搶傘》,是一九六○年在香港公映的「中國戲曲電影」《佳偶天成》,裡面就有呂、林這段折子戲。(見下圖)之後,看過不少省港紅伶演出,最近看「澳門粵劇曲藝總會」主辦一連兩晚《藝海流芳》,主題是「承傳嶺南文化藝術,呈獻經典粵劇瑰寶」,其中的折子戲《搶傘》由阮兆輝飾演蔣世隆,王超群飾演王瑞蘭,生旦無論唱詞或身段設計,還是按廣東那原創模式演繹。
五十年代,呂玉郎、林小群演出《搶傘》的「開山版」。
元末明初最負盛名的四大南戲是「荊劉拜殺」,拜,就是《拜月亭》(或作《幽閨記》),很多地方劇種都曾把一個情節片段,編成〈走雨踏傘〉或〈搶傘〉折子,描述書生蔣世隆與小姐王瑞蘭因避難與親人離散,後來兩人在途中偶遇。瑞蘭見「兵荒馬亂路已迷」,於是搶住/踏住世隆雨傘,強意他「危途作伴望提攜」,兩人風雨同途,成為患難相扶的伴侶,是一齣很完整的折子。
細看之下,《搶傘》的生旦言情唱做,包括搶傘讓傘、晾乾羅裙、拾釵訂情,跟一九五八年越劇范瑞娟、王文娟的《幽閨記·踏傘》十分相近。根據《粵劇大典》廣東音像出版社記錄,改編者是譚青霜,大抵靈感來自越劇這個姊妹劇種,然後再豐富一些肢體表演動作,成功編就了這載歌載舞的經典廣府小戲。
這段戲情節看來簡單,卻用上半小時來推展,不過,過程細緻而不重複,又不拖沓,正合戲曲的最優美巧妙處。生旦邂逅卻不認識,同歎「我與你一樣淒涼患難相逢成巧事」,世隆打算繼續登程找尋妹妹,這時候,狂風起,雨又來,風雨和紙傘順理成章撮合了他倆一段美妙姻緣。這個由憐生愛,那個由含蓄轉為明白表露自己愛意,運用故事結構的藝術與美感來呈現兩個主角的形象與內心活動。
一場大雨,紙傘只得一把,你推我讓,都不是辦法,唯有同在傘下前行,兩個青年男女逐步逐步接近了。二人同行,為免路人猜疑,只好權作夫妻稱呼;雨後天晴,書生慨然彎身讓羅裙鋪在肩膀上晾曬;佳人有意遺下金釵,許下訂情信諾。男的忠厚並不急色,女的矜持而卻又主動,情節就像愛情小品,用抒情的筆調,把兩人的性情愛意,透過對話與動作層遞表現。動作斯文正派,對白含蓄婉轉,從互道身世的對白可見一斑:「我不過話我妹妹尚無嫂嫂」,「姑娘你欲回娘家,還是回你婆家去呢?」前句表態自己尚未娶妻,後句試探對方是否已嫁人,直教觀眾會心微笑。
搶傘、讓傘與打傘的動作源於生活,但卻不是照搬生活,通過舞蹈韻律形式表達,突出了人物個性與戲曲視覺美觀,讓故事如詩,人物形象如畫。王超群與當日的林小群把女主人公演得同樣嬌美。當年呂玉郎扮演的世隆,純情老實,卻笨手笨腳,可愛得很。這回阮兆輝表現自然純熟,沒輕佻,不輕浮,一些小動作尤見精彩,例如世隆上前有意替對方扭乾羅裙,卻拿不著而衣衫恰巧從指間滑走;他忘記把金釵籠在哪一邊袖裡,卻使勁扔著另一片水袖,以為失掉了訂情信物,緊張焦急之情很生活化,又能兼顧藝術的審美。
《搶傘》提醒了我們,上場下場是演員表演戲曲人物情緒身段非常重要的一環。今天大戲舞台上愈來愈多企幕開場、定鏡收場,又習慣大幕不落,燈雖滅卻並不完全漆黑,一個個演員走出來找位置站定等開場,到了收場,主角癡情擁抱定格,燈一關上,兩人馬上陌路人般分邊「即閃」離場,果然是「假的真不了」!觀眾都看在眼內,很不是味兒。有些場口雖然保留下場動作,可惜演員走到離側幕還差一步,就急不及待垂手鬆腰,予人「表演完畢」的感覺,他們似乎沒有醒悟到前人「出馬門須臾不苟,進馬門三步才收」的忠告道理。這次看到王超群演到竹林暫避入場,羅裙給草叢勾著一剎那,生動傳神,小小加工,沒有埋沒「出場帶戲來,下場帶戲去」的戲曲美學觀。
口邊經常對「鴛鴦蝴蝶派」不以為然的阮兆輝,似乎對《搶傘》「情有獨鍾」。一九八○年,八和少壯派組成的「香港實驗粵劇團」提出改良粵劇,在市政局第三屆中國戲曲節演出,阮兆輝、李鳳選演的就是這折子。可見只要是戲好,管它是否書生佳人戲,都應該重視與發揚。
《搶傘》在六十年代譽為「南國紅豆發新枝」的好戲,從劇本到舞台演繹,都創意革新,編與演刻意注入嚴謹的表演藝術新元素,實在是當年廣府大戲進步的有力見證。可惜不久大陸戲曲界改戲、改人、改制,遂令這類出色柔美的藝術創作未能繼續開花結果,這畢竟是戲行一大損傷。
二○一一年十月
八十年代以後的港版《搶傘》都沿用開山版的經典動作。
荊劉拜殺 元末明初四部最有名的南戲。《荊釵記》、《劉知遠》(即《白兔記》)、《拜月亭》(亦名《幽閨記》)、《殺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