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掣鯨魚碧海中
杜甫《戲為六絕句》的第四首云:「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以「欲掣鯨魚碧海中」來形容盧國沾在粵語歌詞方面的表現,可謂恰當不過。
錢謙益的《讀杜二箋》中云:「鯨魚碧海,則所謂『渾涵汪洋,千彙萬狀』,兼古人而有之者也。亦退之所謂橫空盤硬,妥貼排奡,垠崖崩豁,乾坤雷硠者也。」
自一九七四年以來湧現出來的詞壇「三角碼頭」,盧國沾是最遲出道的一位,他一九七五年才開始寫粵語歌詞,《田園春夢》是他的處男作,也是他的成名作(註:《田園春夢》是電視劇《巫山盟》的插曲,其實這部劇集的主題曲也是盧國沾寫的,而且還是由他先寫出歌詞,再讓顧嘉煇譜曲。至於《田園春夢》,則是先曲後詞的),然而時至今日,他儼然有凌駕眾詞人之上,成為一大家之勢。
早就有人看出,黃、鄭、盧三人之中,以盧國沾的粵語歌詞最具感情投入,無論是天馬行空式的《陸小鳳》、狂傲不羈的《天蠶變》、對世情淒涼肯定的《戲劇人生》、情深如癡的《殘夢》、充滿鄉土情懷的《大地恩情》等等,無一不是見熱血、見性情之作。
從他在專欄中的自述可知,自從開始寫粵語歌詞之後,一直不甘心只寫「情歌」,到他薄有名氣之時,就開始有所行動,交四首詞給唱片公司,照例三首情歌、一首其他,逼唱片公司吞下一首「非情歌」。
一九八三年的時候,盧國沾已是詞壇「老」手了,不過,他那不屑老走一條路的性格,令他豁着勁兒闖「非情歌」的新路向,到處藉自己的名聲與專欄陣地向唱片公司鼓吹「非情歌」。而到了這個時期的盧國沾,才是其粵語歌詞創作的成熟期,從作品的構思到片言隻字的提煉,往往都是匠心獨運的。所謂橫空盤硬、妥貼排奡、垠崖崩豁、乾坤雷硠、渾涵汪洋、千彙萬狀,用以來形容盧國沾的粵語歌詞佳作,絕不嫌過分。事實上,有時欣賞盧國沾的精彩歌詞,確實感到他是個捕鯨手,心深力大,不掣鯨魚於碧海中誓不歸。
所謂「風格即人」,記起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有一首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是嫌秦少游風雲氣少、兒女情多,只是如秦少游只知終日流連紅牙唱酒邊之輩,要他寫些風雲詞章,也只能是些虛有其表、有肉而無骨之作而已。
盧國沾能成為粵語歌詞的捕鯨手,自然也與他的個性、才氣、雄心、經歷有關。
論個性,他是個性情中人,正是「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情溢於海」、「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
論才氣,畢業於中文大學聯合書院中文系的盧國沾,與黃霑可謂難分軒輊。
論雄心,盧國沾是個永不安於跟在別人後面走的傢伙,是個總要找新挑戰來考驗自己的鬥士,所謂「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
論經歷,他十年的人生旅途,相信所感受到的比普通人二、三十年的人生旅途還要多姿多采。他十多年來無時無刻不是身兼數職的,報章、雜誌、電視、電台、電影、廣告、貿易、填詞都幹過,其間有無數的失敗、打擊,無數的成功、歡騰;見過死神,叩過佛寺,闖過歡場,異國浪遊數十遍。填詞中人,也只有盧國沾在無綫、佳視、麗的(而今的亞視)三家架構截然不同的電視台裡幹過事,親歷佳視的興亡也親歷電視台之間瞬息萬變的驚濤暗湧,有若八方風雨會中州。
這些猝然而來無可防範的衝擊,對一個性情中人來說,不把這些感受即時揮灑出去,是會憋死的。也許,黃霑遇上這情形可以用「三字經」解決;如果是鄭國江則會以理性強行克制、昇華;至於盧國沾,最佳方法莫如揮灑成文字,況且當年他經常要寫歌詞,自然是因利乘便。然而,盧國沾也很瀟灑,不管悲喜,在歌詞中發洩了就像過去了,永不記心上,也絕少留底稿,這從其專欄中的自述可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