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中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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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情緒

活躍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印象派畫家,迷戀自然中的花木、草樹以及山澤。他們大多愛好旅行,時常在戶外寫生,執著於在畫布上呈現自然光線的明暗變化。自然界中的景物,浸在或明或暗的光中,色澤及情態也很有些差別,無怪乎法國人莫奈能將一池睡蓮畫出萬千繽紛的景致呢。

提到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除去那幅人盡皆知的成名作《日出·印象》外,他描摹花卉的作品同樣予人深刻印象。晚年的莫奈,定居於法國小鎮吉維尼。在屋後花園中,他種下很多睡蓮,並以此為題,創作出二百多幅大小不一的畫作。畫家最初定居法國鄉間時,並未想過以屋後睡蓮為題創作。在他看來,那些花不過是為裝飾庭院而種植。直到有一天,他在花園閒逛,忽然被陽光下水面上睡蓮隨風搖擺的姿態吸引,才有這眾多鮮艷繽紛的作品流傳後世。

在浪漫主義發軔前,花從來都不是畫作中的主角。它們要麽插在花瓶中,要麽被戴在頭頂或者握在手中,成為畫中人身份或心境的象征,甚至只是陪襯和點綴而已。到了莫奈等印象派畫家筆下,花代替人成為畫中主角。它們通常活潑潑地生長在戶外,在泥土裏,在水中,有陽光雨霧滋養,看上去格外生動。畫家畫花,不為暗示或喻指什麽,只是單純呈現花的情態與色澤。對於脫離肖像畫傳統固限的風景畫家而言,畫作如同日記一般,記錄畫家對於周遭環境及日常生活的體悟。看似尋常的花草,由於與創作者與觀畫人的生命經歷相勾連,如同有了體溫及情感一般。

莫奈看花,有時在正午,有時在晨昏,有時在橋上,有時在岸邊。因此,睡蓮系列(Nymphéas)畫作雖說題材及內容相仿,卻因觀賞角度及光暗不同,呈現出豐富的層次及樣態。相比這位法國畫家早期的作品,這一時期的畫作不論用色抑或筆法,都更顯得瀟灑且奔放。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話用來形容畫睡蓮的莫奈,竟格外恰當。

莫奈晚年的睡蓮畫作。

當時一場關於睡蓮的大型展覽,恰好在畫家本人七十歲生日前後舉辦。1909年,四十八件以睡蓮為題材的畫作展出,以「水上風景」命名。也是在那一年,莫奈患白內障,自此直到十多年後去世時,一直受眼疾困擾。對於畫家尤其是關注色彩的印象派畫家而言,患上白內障的後果幾乎與作曲家雙耳失聰一樣嚴重。然而,晚年為眼疾所苦的莫奈,竟創造出一系列包括睡蓮、罌粟花與鳶尾花在內的傳世畫作,讓人不由想到失聰後創作《第九交響曲》等偉大作品的貝多芬。

後世學者指出,莫奈患上眼疾後,對於風景色彩的捕捉,常常有失真確。因此,在畫家晚年睡蓮系列作品中,用來描摹水塘的藍色很深,近乎紫色,與你我日常所見的情形並不相符。不過,畫家用色的不循常理,反而為其作品添多浪漫甚至夢幻的意味。早期創作《日出·印象》與《花園中的女子》等作品時,這位印象派畫家已不像古典主義畫家那樣關注畫中人體與物件的細部,也避免極力追求形似的寫實手法;來到晚年,畫家乾脆將所謂的「形似」置之不理,以愈發奔放的筆法和更加大膽的用色,將水塘中花與葉片蓬勃生長的狀態塗抹在畫布上。

梵高1888年創作的向日葵畫作。

這種「寫意重過寫實」的做法,與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對於向日葵的描畫對照來看,倒是十分近似。這位荷蘭畫家身處後印象派與現代主義轉接的關鍵時期,其畫作摹寫實景的功用逐漸讓位於表意及抒情。印象派前輩如莫奈等人相比,後印象派畫家如梵高與塞尚等人,對於畫中色彩更為熱衷,也更加樂意以繪畫詮釋心情及意緒。

在生命的最後兩年裏,梵高創作出若干向日葵畫作。每一幅都是靜物畫,構圖極為相似,唯背景顏色時有不同。當我們見到瓶中綻放的向日葵時,我們關心的並不是畫中花與實物是否相似,也不是畫家是否真確地呈現出向日葵在不同光線與不同空間中姿態的差異,而是更在意那些金黃色的、燦若陽光的花束,怎樣將畫家創作時豐盈且飽滿的情緒呈現出來。

當你面對那一束任性恣意生長的向日葵時,你怎會感受不到梵高創作時蓬勃的、不吐不快的熱烈情緒呢?這位荷蘭人性情孤僻,看上去沈默寡言,內裏的激情卻時常如火一般燃燒。我們一邊讀他寫給弟弟提奧的信,聽他在信中贊美、抱怨或申斥,一邊看他筆下的向日葵,仿佛讀懂了這位百多年前天才的孤獨。

到了另一位畫壇天才達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那裏,畫中花則完全離開實在的情景,進入一重超現實的神秘氛圍裏。在他1958年的畫作《冥想的玫瑰》(Meditative Rose)中,花沒有生在土壤中或水池裏,也不曾插在桌上花瓶中,而是漂浮在空中,像一團碩大的、身姿魅惑的雲。在巨大花朵的反襯下,地面上站著的兩個人,竟格外顯得渺小。玫瑰素來是愛情的象征,達利將這幅作品獻給令他心動的女模特加拉,以表明自己難以抑制的愛意。

達利,冥想的玫瑰。

像達利這樣的超現實主義畫家,從來都是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模樣,連面對愛人訴說情話及表明心意的關口,也偏偏要用上這般奇特甚至詭異的態度。不過,與他其它作品中那些液態的鐘表與扭曲的樹枝比起來,這幅畫中的玫瑰雖然體型龐大,雖然用色甜膩又誇張,樣貌卻顯得頗為「正常」。這也算是搞怪慣了的畫家,為愛情作出的一番小小努力吧。要知道,加拉可是唯一能夠馴服這位怪才的女子,她是達利的繆斯,也是他的經紀人。沒有她,達利那些古怪兮兮的畫作,可能根本無法在當時收獲名望與金錢。

在達利眼中,紅是激情與熱烈的象征,玫瑰喻指愛情及性欲。他將這兩重象征疊合聚集在一幅作品中,無疑加重了抒情及渲染氣氛的效果。想來收下這幅畫的女子,一定能準確無誤地明白送花人的心意。後來,加拉成為達利的妻子,兩人相伴度過後半生。加拉在1982年去世後,達利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生活的熱情,甚至企圖自殺。

晚年生活舒適的莫奈,感情熱烈灼燒的梵高,以及深陷愛情中的達利,紛紛以畫花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及心意。可見畫家若浪漫起來,用情之深與表意之直白,一點都不輸給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