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中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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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畫賞雨

雨這一意象出現在詩詞中,要麽感懷傷時,要麽寄情相思,都是引人向內自省或向後追憶的,不然怎會有陸遊的「夜闌臥聽風吹雨」,也不會有詞人晏幾道在微雨屋檐下,見落花見雙燕,感慨形單影隻了。近現代中國畫家中,傅抱石可謂是描畫雨景極其傳神的一位。有詩謂「傅氏風雨下鐘山」,「一半山川帶雨痕」,都是形容這位抱石齋主人的畫作對風雨的淋漓呈現。

傅抱石,巴山夜雨。

唐人李商隱曾寫過一句「巴山夜雨漲秋池」描摹蜀地雨景,傅抱石便以《巴山夜雨》為題,創作了一幅雨景山水畫作。該畫完成於1943年,屬藝術家「金剛坡時期」代表作,立軸紙本,呈現風雨中的山色迷濛與樹影繽紛。《巴山夜雨》並非畫家憑空想來,而是他在親眼見到蜀地奇崛山水後有感而成。傅抱石旅居四川期間的所見所聞及生活體悟均被寫進畫中,那幾年也成為畫家藝術生涯的重要轉捩點。

由於戰事動蕩,或由於個人喜好,中國許多近現代畫家都曾在四川臨摹寫生甚至長期居住,比如黃賓虹、李可染以及傅抱石等。1939至1947年間,傅抱石在川東,居於重慶西郊金剛坡下。蜀地山水,飛瀑深澗,激發起畫家的創作靈感。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抱石皴」,便是在那一時期開始出現在傅氏畫作中。抱石皴講求大力塗擦,於橫揮豎掃間展現筆墨勁道以及山水氣勢。這些,在《巴山夜雨》以及傅抱石其它雨景山水作品如《聽雨圖》和《萬竿煙雨》中,均有呈現。

畫雨很難,因其無形無色,需要借助他物呈現其氣質及樣態。不論潤如酥的小雨,抑或扯天扯地的狂風暴雨,對於繪畫技法及表現力而言,都是相當的考驗。傅抱石畫小雨時,常用乾筆淡墨;畫暴雨時,則用濕筆掃墨。《巴山夜雨》采對角線構圖法,右下部為濃墨塗擦的山,左上一片是淡墨寫成的天空。畫山時,傅抱石用大筆塗擦,濃淡轉折間,將那山以及山上樹叢和山寺在風雨中飄搖的意味,畫得蓬勃且生動。風中雨中紛亂搖擺的枝葉以及若隱若現的山居人家,令到原本難寫其形的風雨意象,有了可感可觸的模樣。

這種「借力」或「借勢」的做法,讓我想到英國畫家透納(William Turner,1775-1851)。這位十九世紀英國最具知名度的風景畫家,同樣樂意在畫幅中呈現風暴及大雨的場景。而且,他那些急速的、大力道的油畫筆法,與傅抱石的毛筆皴法兩相對照,竟頗有幾分相似。

在透納之前,英國風景畫仍以寫實為主,強調形似,專註構圖與設色的同時亦專注景物細部描摹。然而,在透納的作品中,「像」或者「不像」變得不再重要,畫幅的感染力與沖擊力才是畫家關心的重點。透納作品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它們的神秘,不論《霧晨》中的靜謐風景抑或翻滾著大浪的《斯塔法島的芬格爾巖洞》,都試圖突出光暗對比,少用線條多用色塊,氤氳的朦朧的,像蒙著一層紗。這位被譽為「光之畫家」的藝術家到了晚年,畫中景色愈見神秘,寫實的意味愈發淡,畫幅愈見抽象。莫奈早年間造訪英國,對透納等人的風景畫印象深刻,可見其設色及用光對後來活躍在法國等地的印象派畫家,亦有深厚影響。

透納,雨,蒸汽與速度。

《雨,蒸汽與速度》是透納晚年代表作品,完成於1844年。畫家描摹一列火車在梅登黑德橋上急速駛過的場景。火車沖破風雨迎面駛來,一副興奮的模樣,似乎要沖出畫框之外。有人說這幅作品反映出畫家對於工業革命(以蒸汽火車為代表)改變時代景狀的思考,我卻更關心畫家借助火車和橋燈等意象,對於風雨之勢的描摹。畫中,大團黃色的光暈染開來,橋和火車的形狀幾乎難以辨識,只見一束黑影遙遙地從畫幅深處沖到近景中來。觀者看畫,宛若身處一爿迷蒙風景中,耳畔似有風聲,也有火車汽笛鳴響,代入感極強。

不論傅抱石的水墨抑或透納的油畫,在呈現雨這一意象時,總不免要借助他物。透過山色樹影,透過忽明忽暗的路燈或者疾馳的列車,雨的味道、氣息乃至聲響於是生動鮮活起來,歷歷如在目前。不過,俄羅斯畫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描繪雨的畫作,看起來則要更抽象、更隱晦一些。

康定斯基,雨中風景。

《雨中風景》創作於1913年,是這位俄羅斯表現主義畫家旅居德國時完成的作品。當時,康定斯基與同為畫家的好友馬爾克為他們聯合舉辦的展覽,取了「藍騎士」一名,後人便習慣於以這一名稱來稱呼兩人那些抽象意味濃郁的作品。當時的康定斯基,借由一系列藍騎士展覽,嘗試愈發抽象的畫風,並逐漸找到自己的藝術風格。從那以後,康定斯基不再為具象的物件固限,而是以強烈對撞的色塊以及頗為即興且任意的構圖,呈現作畫時的心緒及意念。「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的概念正是由此而來,因畫家更傾向於以富於想象力的用色與構圖而非直白的寫實筆法,來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

這幅《雨中風景》,便是表現主義藝術理念的絕佳例證。作品由大面積的、氤氳的色塊以及纏繞而淩亂的線條構成,構圖不遜章法,乍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的信筆塗鴉。然而,細看之下,一種真率且隨性的美逐漸浮現。我們不得不感慨畫家對於色彩的敏銳感知力,他不必借助風雨中飄搖的草樹,也不需要畫出蒸騰而朦朧的水汽,只用將那些色調及情態迥異的色塊,以交錯、拼貼或疊合的方法堆砌在一起,便自然產生出一種狂風大雨的氣勢來。作者未明言暴雨之強勁,觀者自然能從線條與色塊之間,讀出狂放不羈的氣勢來。

上述三位畫家作品中的雨,都是氣勢龐然的樣子。或許,相比溫潤如酥的小雨,扯天扯地垂落的大風雨,更張揚更富戲劇性,也更容易在畫布上淋漓呈現吧。試想,如果透納畫中火車進站時天空飄著微微小雨,又或者傅抱石在某個淅瀝春雨的午後望見金剛坡油綠的草樹,又該如何落筆畫雨呢,恐怕只能在畫中添多三兩撐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