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金庸小说武功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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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隔空內勁的原理、射程和對碰

金庸小說中的武功,最吸引讀者的也許就是隔空內勁的對碰。內力無形有質,武林高手只能憑拳掌擊出的方向與及身體的感應,才可閃避、擋格、反擊,這其實比電視劇或電子遊戲中將內力呈現為五光十色的射線互鬥那種誇張、眩目的詮釋,神秘而凶險多了。事實上,金庸筆下的隔空內勁有著嚴密的設定,可不像一般武打動漫般亂丟能量球而已:

(張若谷)隨手拿起桌上一隻元寶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齊齊的嵌入了桌面之中。歸辛樹手肘靠桌,潛運混元功內力向下一抵,全身並未動彈分毫,嵌在桌面裡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張若谷臉上。

(《碧血》第十二回)

(歸鐘)右掌一揮,拍的一聲響,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這癆病鬼看來弱不禁風,內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擲骰子哪有這麼擲法的?歸二娘道:「孩兒,不是這樣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來。

(《鹿鼎》第四十二回)

隔空內勁的射程與威力之間的關係可用上文兩個隔物傳勁的例子比擬。假設有一張長桌,上面嵌入了數十顆大小重量相等的骰子,以手按著長桌的一端運出內力激起骰子,你能令多遠的骰子跳起,那便是你隔物傳勁的射程;而你能令骰子跳得多高、多快、多準確、多強勁,便是你隔物傳勁的威力。《天龍八部》對於凌空氣勁的描述,有兩句似是「自相矛盾」的說話,一句謂掌力不能擊出兩丈,另一句卻將範圍寫為五丈。事實上兩者描述的隔空攻擊性質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必須加以區別:

武術中所謂「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就算是絕頂高手,也決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

(《天龍》第四十一回)

此句的重點在於「運」字之上。隔空內勁是從身體擊出的一團「內力」,內力離開身體便會漸漸消散,愈遠愈弱。可是某類型的隔空攻擊,好比六脈神劍,原理卻如同工業用的水刀,不斷發出內力維持成形。不斷提供力量使離體真氣維持成形,便是所謂「運」,故此句應該如此理解:內力擊出,武者只能在二丈範圍內「直接」控制其「運行」。段譽的劍氣、掃地僧的氣牆、洪七公第二次華山論劍對郭靖時運使的掌力、謝煙客的碧針清掌,皆屬此例。

「二丈說」說明圖

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決無一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

(同上)

至於此句說的,就是揮掌拍出,有如「擲石頭」般擊出體外,離體愈遠愈弱的那團真氣。蕭峰的掌力、慕容博的參合指、楊過的袖風,皆屬此例。因為真氣離身體後,會因漸漸消散而愈來愈弱,故凌空力勁應有一射程極限。五丈距離指的就是「掌力」飛行距離的極限;若是指力,如慕容博的參合指,更可於七八丈遠擊中段正淳,非常驚人。

「五丈說」說明圖

凌空掌力的射距既以五丈為限,那麼凌空掌力到了離體五丈的時候,是突然消失掉,還是過了五丈後才開始慢慢消散到無法傷人的程度,掃到人時也只覺一陣風吹過而已?五丈說的凌空掌力到底依循的是怎樣的原理和限制?

仔細看看《天龍》第四十一回的著名片段:蕭峰勇闖少室山挑戰天下群雄,見丁春秋捉住阿紫,既痛惜又憤怒,一掌「亢龍有海」向丁春秋擊去,出掌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說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際,兩個相距已不過七八丈」,但原文說明天下武術不可能一掌擊到五丈以外,誰也料不到這一掌有何用意,豈知蕭峰一掌既出,「身子已搶到離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併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丁春秋頓時氣息窒滯,感到對方掌力有如怒潮般向自己疾沖,無法抵擋。蕭峰連施兩掌,合併內勁推向丁春秋,由此可知凌空掌力並不是在到達射程極限時就立刻消耗完,假如蕭峰第一掌的掌勁在達到射程外(五丈遠)已剩下了「一陣風」的程度,那他要如何「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併在一起」呢?為此這兒不妨假設:一名武者在擊出隔空內勁時,其實他所發出的不是只有內力一「物」,而是可先想像武者拾起一塊「圓石」,將內力注入圓石後施力擲出後擊向目標。

在這個時候,這名武者運上的內力其實分為兩種用途:一是令圓石飛行用的內力;二是附在圓石上,待擊中目標後傳到目標才發生效用,從而造成傷害的「內能」(「內能」一詞純為借用,與物理學的定義有別)。這可以想像為類似武俠小說中以暗器射擊對手,所造成的傷害共有兩種,一是被暗器本身力量(重量乘以加速度)和材質(如附尖刺之類)擊中而做成的傷害,二是內力透過依附在暗器上再傳到人體所產生的效果,比如說震碎內臟、封閉穴道、降低體溫之類。

內力於固體上的傳遞在書中時有所見,而在液體中的傳遞雖然不多,卻也是有的,像歐陽鋒在水中曾想過擊殺黃蓉:「只要她一探頭,我隔浪一掌擊去,水力就能將她震死」(《射鵰》第二十二回),但在氣體中呢?氣體是否能像固體般作為介質般來傳遞內力呢?氣體雖不如固體有凝聚堅固,較難傳遞內力,但畢竟也由分子構成,若內力能以固體分子來傳遞內力,以氣體分子為介質理論上是可能的。

因此,在武俠小說中,我們往往可以看到凌空掌力發出時會帶起一陣掌風,這股掌風是否就是內力?那也不一定,因為許多不懂得劈空掌的三流武者,也能打出掌風,只是未能傷敵而已。那麼說,這陣掌風其實只是介質,我們不是直接在靜止的空氣中傳遞內力,而是先揮掌帶動一股氣團(掌風)向前飛去,然後再將內力附在這股氣團之上,這股氣團便會比靜止的空氣有著較一致的方向性,帶有上述比喻中「圓石」、「暗器」一般的載體效果,故此掌風與掌力有時候只是描述重點不同,效果卻是一樣。例如謝煙客曾在松樹間施展掌法,將千萬枚松針反擊上天,松針不斷落下,「他所鼓盪的掌風始終不讓松針落下地來。松針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掌力帶得千萬松針隨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隱隱有凝聚意。」(《俠客》第三回)在這一段中,謝煙客理應是將「掌風」與「掌力」交替運用的,「鼓盪的掌風」是「五丈說」的掌力,可以及遠;以掌力帶動松針去向而「隱隱有凝聚意」的則是以「二丈說」驅動的內力。

一名武者向前虛拍一掌所帶動的那股氣團,在各空氣分子分散開來前,會向同一個方向一起飛一段距離,而這股氣團從形成、飛行、消散至無法再進的距離,就是凌空氣勁的射程了。假使氣團擊不中目標,那麼消散開來後,附在空氣分子上的內力其實並不會立刻消失,換句話說提供「圓石」飛行動能的內力雖已用盡,可是本來用以震敵內臟或封閉穴道的「內能」卻不會立即消失。

再看上文蕭峰對丁春秋的例子。面對蕭峰兩掌合併之力,丁春秋知道如以單掌抵擋,必定臂斷腕折甚至全身筋骨盡碎,於是拋開阿紫,雙掌護身同時飄身後退。此時蕭峰「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天龍》第四十一回),丁春秋只能斜掌卸力,同時縱出三丈之外,但他和蕭峰掌力只是偏勢一觸,已覺右臂酸麻氣息沉濁,可謂非常凶險。仔細看,蕭峰在七八丈外打出的第一掌的掌力氣團,其實可以視為他先扔了一個附著兩股內力的圓石到丁春秋三四丈前,這時第一股內力雖已消耗到難以再令氣團保持凝聚及飛行,可是第二股內力仍是附在上面(當然已不會像剛剛擊出時那麼凝聚和強勁,而且很快就會消散,因此理論上不會出現一群內家高手聚鬥後,會留下東一團西一團附有內力的靜止空氣,凡人經過其間會莫名其妙受傷那樣的情況),所以他發出第二掌掌力,可看作給予這股漸漸溢散的氣團再度飛行的動能,再加上第二掌新發的掌力,這就是「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併在一起」,其後再發第三次「亢龍有悔」,疊加起來的力量就更大了。所謂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前後句兩個動詞,已暗示了當中的原理。《天龍》第十九回中譚公打出的「長江三疊浪」掌力,原理也是相同的。

因此掌力若要求遠,便要犧牲部分「內能」,用於提供氣團飛行能量的第一股內力之上;空氣難以凝聚,武林高手要聚之而外噴,所消耗的能量理應不少,是以等閒之輩也不易打出具破壞力的掌風。絕頂高手實擊一掌,往往可劈斷大樹、推倒石牆,但我們鮮少見到以凌空掌力斷樹破牆的,正是因為如此。

堪堪將到百招,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絡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當下在離他丈餘之外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施展這降龍十八最是耗神費力,時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射鵰》第十四回)

這是隔空掌力會因氣力衰減而「飛」不到那麼遠的明證。不過要注意的是,射程與威力的關係頗為複雜,並不是單純的彼消此長。內力可達到不同的特殊效果,例如金輪法王可以內功增加淚腺分泌,但這些特殊效果有其極限所在,金輪法王便是使盡全身功力,大抵也不可能數十個時辰不停流淚(人體不能耗失太多水份,何況淚腺也會壞掉吧),正如凌空掌力有五丈的極限,假設二十年功力便是打出五丈遠的掌力的基本條件,那麼即使練至一百年功力,也沒法超越這個限制,可是相對而言,百年功力的武者打出的一掌,「內能」自必比二十年的要強。

以上是針對離開人體的內力(五丈說)來講,至於持續發出的內力(如六脈神劍)則因受發出者直接控制,便不再需要額外的能量帶動氣團(或其他介質),內力的運作模式自與上述不同。不難想像,兩丈說模式的隔空內勁,武者雖然不必花內力在其他方面(如令氣團飛行),但因這要求武者有強大的內力控制與凝聚能力,使無形有質的物事變得宛如實體,難度只有更高,是以射程自然要短得多。

比如說六脈神劍,原理應有如工業用的水刀,不斷發出內力維持成形,可視為向別人射出的一股凝聚成形的「水流」,仿如科幻小說的激光劍。至於日本武打動漫中常見的氣功波對抗(持續發出內力相抗),其實正正屬於「二丈說」中「運」字的範疇,丁春秋與蘇星河催逼火柱的血戰(《天龍》第三十二回)、張無忌以雙掌同時與渡字輩三僧六掌的內力比拼(《倚天》第三十八回),都是顯著的例子。至於李秋水曲直如意的白虹掌力,內勁在體外可彎曲而行(《天龍》第三十七回),又或郭靖不在掌心擊出掌力,而是在出掌之處四周的技巧(《神鵰》第二十一回),則是更高階的運用了。我們看看更複雜的情況:

一燈與法王本來相距不過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越來越遠,漸漸相距丈餘之遙,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他此時正出全力和一燈大師相抗,半分也鬆懈不得,雙鵰突然撲到,……就是這麼一打岔,一燈立佔上風。法王左掌連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他心意微亂,掌力立起感應,一燈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

(《神鵰》第三十八回)

一燈大師和金輪法王這段生死決鬥,其實是「兩丈說」與「五丈說」隔空內勁互相運用的結果。起初兩人一掌來一指去,就像互相拋擲圓石(五丈說),閃避間距離自然越拉越遠,但打到後來,距離拉定至「丈餘之遙」,就漸漸轉成丁春秋與蘇星河催火柱般的氣功對抗(二丈說),法王以雙掌送力,一燈以指力相抗,故此當法王受到打擾,分出左手對付雙鵰,掌力不能持續,一燈就能踏前,縮短射程,增強威力,而法王其後也必須以左掌「連催」,才能重回相持之局。

如果有讀者懷疑「兩丈說」與「五丈說」僅是在《天龍》生效的描述,似乎就不明白金庸在修改小說時的苦心了:

一燈與法王本來相距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是越離越遠,漸漸相距二丈有餘,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

這是金庸原初在報上連載時的《神鵰》版本(第一零六回〈高手雲集〉),那時候的還未有《天龍》,「二丈說」與「五丈說」的想法也許並未定案甚至還沒想到,所以就有「相距二丈有餘」的寫法,及後金庸修訂各部小說,統一設定,這句話就改為「丈餘之遙」了。筆者早年在網上武論時,因尚未妥善掌握「兩丈說」與「五丈說」,曾以為可利用武林高手掌力能及的距離,比較他們的武功(如甲打出五丈,乙只能打出兩丈半,那甲的武功就是乙的一倍),但只要弄清楚隔空內勁的原理,即會知道射程、威力與實際交手的情況千變萬化,不能夠單憑射程數據就能判斷其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