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译文集·第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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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一篇

七个铜板

〔匈牙利〕莫里兹·布雷多

西渭译李健吾用笔名“西渭”发表。——编者


是神的慈悲,穷人能够大笑。

你在破房子里面不仅仅听见哭声,就是本心发出的笑声,你也常常听得见。这是真的,穷人笑的时候,有时候倒应当哭才是。

我清楚这些人。苏斯Sous那一代人,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经过最穷苦的日子。他那时候在一家机器厂做小工。他不拿那时候夸嘴,别人也不。但是,事实是这样子。

事实是这样子,我以后从来没有像我儿时笑得那样多……怎么样笑,没有了我快活的母亲?她老人家红红的脸,才叫懂得笑,笑到后来眼泪也淌下来了,随后涌上一口痰,差不多要把她噎住……

有一天下午,我们俩找了一下午七个铜板,她这回大笑特笑,没有一回好和这回比。我们找,居然找着了!三个在缝衣机器的抽屉里面,一个在衣橱里面:此外就来得难多了。

是我母亲发见头三个铜板。她以为还可以在这小抽屉里面发见,因为她经常帮人缝东西,赚来的钱总放在这里面。对于我,抽屉是一个取之不竭的宝库,只要手往里面一伸,“芝麻呀,开开呀”马上就变出来了。“芝麻呀,开开呀”,一定是匈牙利什么民间的游戏儿歌。

所以看见我母亲在里面搜寻,针呀,顶针呀,剪刀呀,碎布头呀,锥子呀,纽扣呀翻得一塌糊涂,忽然奇怪上来,喊着:“藏起来啦!”我真是惊奇极了。

“什么藏起来啦?”

我母亲道:“小铜钱呀;”——于是她笑了起来。

她取出抽屉。

“来呀,小乖,它们藏起来了,咱娘儿俩倒要找找看!偏找出来!坏东西——坏小铜钱!……”

她蹲下去,把抽屉放在地上,小心又小心,活像她怕它们飞了;她简直一下子把抽屉盖住——就像一顶帽子扣住了蝴蝶。

不笑真还不成。

她笑着道,“捉住了!”她并不急着露出抽屉。只要有一个铜钱在,甭想溜掉!

我蹲下去,看有没有一个亮晶晶的铜板出来。但是没有动静。说实话,我们就不怎么太希望看得见什么东西出现。

我们彼此望了望,这种小孩子似的开玩笑把我们逗笑了。

我去碰抽屉。

我母亲责备道:“别动!轻点儿!当心逃掉!你就不知道铜板跑得有多快!跟黄鼠狼一样!……它们跑呀跑的,滚呀滚的,老天爷,它们要是一滚起来呀……”

我们一回到原来不笑的样子,我就伸出手,想弄翻抽屉。

我母亲又喊了一声:“停住!”

我怕了,赶快抽回手指,好像我碰着了炉子。

“当心呀,小败家子!看你多急着乱花它们呀!只要藏在这儿,它们就是我们的!让它们再待些时候好了,因为,你看,我要洗衣服:我缺一块胰子用。

“我起码得用七个铜板,要不然呀,人家就不给我胰子。我已经有了三个:我还缺四个,它们呀藏在这儿,在这小屋子里头。它们待在这儿,但是不喜欢人家惊吵它们,要不然呀,它们就会生气,跑掉,我们就永远甭想再看得见它们了!所以,你得当心!因为钱呀,才叫傲气。得好好儿款待它。尊敬它。它说生气就生气,跟贵家小姐一样。有一首诱蜗牛出来的小歌儿,你不知道吗?你可以诱它出来——就像人喊蜗牛出来一样。”

我们这样聊着天,笑了多少回,我不知道;不过,像喊蜗牛那样喊钱,真是滑稽极了:


出来呀,铜板伯伯!

你家里着了火……原来的儿歌应当是:出来呀,蜗牛!房子着了火……


于是,我倒翻小抽屉。

地上是千百样小零碎,可是,钱呀,没有!

妈妈噘起嘴摸索;白搭!

“我们没有桌子,多可惜!我们要是把它倒在一张桌子上面,就体面多了,我们就许找着了!”

我聚起所有的小物件,放回抽屉。我母亲这时候苦苦思索,看样子头都要涨破了。她不会偶尔把钱放到别的地方吗?可是她记不起来了。

我倒想出来了。

“妈,我知道什么地方有铜板。”

“什么地方?儿子,我们快把它们找出来,别等它们跟雪一样化掉了。”

“镜橱里面有。”

“噢!坏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呀,现在,我们怕没有什么指望了!”

我们站直了,走向镜橱——早就没有镜子了。不过,我知道,它的抽屉里面有铜板。有三天了,我打算偷掉这个铜板,不过我没有勇气。再说,我要是有勇气的话,我早就买糖吃了。

“这儿已经是四个铜板啦!不用发愁了:顶难找的也找到了。已经比三个多了一个。我们用了一个钟头找到这四个铜板,到用点心的时候,那三个会找到的。这么一来,天黑以前我好洗衣服了。快罢,也许我们在别的抽屉可以找到……”

噢!在别的抽屉,光这一句话就够了!因为这个旧镜橱伺候过好些有东西堆的人家。不过,可怜虫在我们家可没有多少东西抗。它又是痨瘵,又是虫蛀,又是摇动!

我母亲教训着每一个抽屉。

“从前有钱的抽屉!这一个从来什么也没有!那一个欠了一屁股……你呀,叫化子,不走运,你永远没有一个铜板!噢!你将来也不会有,有的也就是我们的穷苦!好,成,你要是不给我,我求你好啦!这个呀,顶顶有钱!”

她一边笑,一边嚷嚷,取出顶底下的抽屉,没有底的抽屉。

她拿它套住我的脖子,我们娘儿俩坐在地上放声大笑。

她忽然道:“等一等!我们这就要有钱啦。我到你爹的衣服里面找找看。”

衣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没有这么灵的了!我母亲拿手伸进一个口袋,马上找到了一个铜板。

她直眨眼睛,怎么也不相信。

她嚷道:“这下子好啦!可成啦!现在凑够几个啦?我们真是连数也不数了。一,二,三,四,五……五个!只缺两个了。两个铜板,算得了什么?好办多了!有五个,就会再有两个!”

她仔细搜索所有的口袋。但是唉!没有用!她一个也没有找到。玩笑话说得再好听,逗不出一个铜板来。

工作和刺激的大红点子早已烧着我母亲的脸蛋。原来人家就禁止她工作,因为她一工作总是生病。当然喽,这是一种例外的工作:谁也不能够禁止别人找钱呀!

吃点心的时候到了,简直过了。眼看就要天黑了。我父亲明天要一件衬衫用——洗是不可能了!干净的井水不够洗油渍的。

“噢!我多糊涂!我就没有找我的口袋。可不是,想到这上头,我倒要望望它看。”

她望望看。看呀,一个铜板。第六个。

我们兴奋起来。只欠一个了。

“看看你的口袋,你也看看。也许找得出一个……”

我的口袋?当然喽,我好好看了看的:全是空的。

天黑了,我们有了六个铜板,不济事,和完全没有一样。犹太人不肯赊我们,街坊和我们一样穷。总之,我们不会问他们要一个铜板的!

除了敞开儿笑自己穷苦以外,我们也没有事好做。

就在这时候,来了一个叫化子。他哼哼唧唧,直在数说他的可怜。

我母亲差不多笑醉了。

她说:“够份儿啦!老头子。我一下午没有做成事,就因为短一个铜板买半磅胰子!”

叫化子,一个面孔平静的老头子,惊奇的模样盯着她。

他问:“一个铜板?”

“是呀!”

“我给你这一个铜板。”

“什么,叫化子也周济人!”

“拿着罢,嫂子,我不缺这一个铜板。我只缺一样东西:挖坟的铲子。有了铲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把铜板放在我的手心,谢了又谢,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走了。

我母亲向我道:“谢谢上帝!快跑罢!……”

她停了一下,然后笑着,放声笑着:“铜板凑齐啦,我可来不及洗啦:天黑了,灯盏里头就没有一滴油。”

笑声噎住了她。痛苦的恶劣的噎窒。我向前扶她的时候,她摇了几回头,把头藏在手心,什么热东西流到我手上。

这是血,她亲爱的神圣的血,穷人里头难得有人能够像她那样懂得笑的人的血。


附记

作者莫里兹Zsigmond Moricz,生于一八七九年,是现代匈牙利文坛最伟大的人物。“七个铜板”同时也是他一部短篇小说集的书名,一九〇九年问世,是他最早的作品。他本来是学理科的。一九二一年问世的《仙园》,是匈牙利首屈一指的长篇小说。农民是他重要的对象,他的农民剧给戏剧另辟了一条蹊径。他真正的造诣仍然属于散文方面。他的现实主义是健康的,有显著的福楼拜Flaubert的影响,他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包法利先生》,就借用福楼拜的杰作《包法利夫人》的题目。这里所译的“七个铜板”,选自法文本“现代匈牙利短篇小说集”。活泼,深厚,流畅,严密,不作抽象的造语,勿怪乎匈牙利的风物在他的笔底下栩栩如生了。


(载《万象》194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