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满江红
五首
其一①［1］
忧喜相寻，风雨过、一江春绿。
巫峡梦、至今空有［2］，乱山屏簇②。
何似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清欢足③。
渐粲然、光彩照阶庭，生兰玉④。
幽梦里，传心曲。
肠断处，凭他续。
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⑤。
君不见《周南》歌《汉广》，天教夫子休乔木⑥。
便相将、左手抱琴书［3］，云间宿⑦。
【傅注】
①杨元素《本事曲集》：“董毅夫名钺，自梓漕得罪，归鄱阳，遇东坡于齐安。怪其丰暇自得，曰：‘吾再娶柳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忧柳氏不能忘怀于进退也。已而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吾是以益安焉。’乃令家童歌其所作《满江红》。东坡嗟叹之不足，乃次其韵［4］。”
②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音户）。’”巫峡有十二峰，故云“乱山屏簇”。（刘按，宋玉《高唐赋》详见《六臣注文选》卷十九。）
③汉梁鸿字伯鸾，与妻孟氏名光字德耀，俱有隐操，相携入灞陵，以耕织为业。后为《五噫》之歌。肃宗闻而非之，求鸿不得。乃易姓名，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伯通察而异之，乃舍于其家。（刘按，事详《后汉书·逸民传》。此系转述其大意，未尽遵原句。）
④晋谢安尝戒约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5］，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安大悦。（刘按，事详《世说新语·言语》第二，又见于《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
⑤司马相如与临邛令王吉，饮富人卓王孙家。相如酒酣，弄琴。卓氏女文君新寡，窃从户窥，心悦而好之。乃夜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惟四壁。久之，后相与俱之临邛，尽卖车骑，买一酒舍酤酒。令文君当
。相如身着犊鼻裈，与佣保杂作，涤器于市。王孙耻之。诸君更谓王孙曰：“司马相如故倦游，虽贫，而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6］？”王孙不得已，分与童仆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而为富人矣。（刘按，事详《史记》卷一百十七《司马相如传》。傅《注》系转述大意，故字句未尽依本传。）
⑥《汉广》诗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刘按，见《诗经·周南·汉广》篇。）
⑦乐天《庐山草堂记》：“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斯言。”（刘按，文见《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三。）秦系诗：“逸妻相共老烟霞。”（刘按，句出《山中奉寄钱起员外兼简苗发员外》，见《全唐诗》卷二百六十。又见《文苑英华》卷二百五十五。）
【校勘记】
[1]《东坡外集》调名下题注云：“董义夫以泸南军事夺官为民。晚娶少妻，能同甘苦，能使义夫忘其沦落，故作此曲。（其妻）乃知云安军柳韶之女。”按此注源自《本事曲集》，而“义夫”即“毅夫”也。
[2]“空有”，《东坡外集》作“犹有”。
[3]“抱”，《二妙集》本作“托”。
[4]元本删“杨元素本事曲集”七字，遂使之演变为词叙。又元本“得罪”下有“罢官东川”四字，“遇”作“过”，“自得”下有“余问之”，“如处”作“若处”，“乃令家童”作“命其侍儿”，“嗟叹”上无“东坡”二字。《二妙集》本、毛本题注同傅本，唯“毅夫”作“义夫”，“梓漕”作“倅漕”。
[5]“何豫人事”，珍重阁本“豫”作“预”，同《晋书》本传。按二字古多通用。又“人”下原衍“家”字，据珍重阁本并参《晋书》本传删。
[6]“相辱”原作“相如”，义逊。今据《史记·司马相如传》校改。
其二 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①，高楼下、蒲萄深碧②。
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③。
君是南山遗爱守④，我为剑外思归客⑤。
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⑥。
狂处士，真堪惜⑦。
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⑧。
不独笑书生争底事［1］，曹公黄祖俱飘忽⑨。
愿使君［2］、还赋谪仙诗，追黄鹤⑩。
【傅注】
①江汉二水，来自西蜀。
②李太白：“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萄初泼醅［3］。”（刘按，句见《李太白诗集》卷一《襄阳歌》。）
③太白诗：“江带岷峨雪，横川三峡流。”盖峨嵋积雪，经春不消。（刘按，《李太白诗集》卷十一《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原句作：“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原校：“川横”一作“横穿”。）
郑谷《峨嵋雪》诗：“万仞白云端，经春雪未残。夏消江峡满，晴照蜀楼寒［4］。”（刘按，见《云台编》卷下，别见《全唐诗》卷六百七十六。）杜子美诗：“朝来巫峡水，远逗锦江波。”《注》云：“锦江水与巫峡相通也。”（刘按，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七《怀锦水居止》。）杜诗：“锦江春色逐人来。”（刘按，见《诸将五首》之五，载《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
④《左传》：“子产，古之遗爱也。”又：“栾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爱其甘棠，况其子乎！”（刘按，子产事详见《左传》昭公二十年，原文谓：“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傅《注》系节引。又栾武子事见《左传》襄公十四年。）
⑤公家在剑西之嵋，多游宦南土。（刘按，苏轼先后在杭州、湖州、黄州、扬州、惠州、儋州等“南土”仕宦，见《宋史》本传。）
⑥《江表传》载江左吴时事，多见汉末群雄竞逐之义。《三国志》每引以为证也。（刘按，《江表传》为晋虞溥撰，《隋书·经籍志》著录为二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五卷。今佚。《三国志》裴松之《注》多引用之。）
⑦后汉孔融荐祢衡于曹操，操喜，敕门者有客便通，待之极晏。衡乃着布单衣，疏巾，手持三尺棁杖，坐大营门，以杖击地大骂。吏曰：“外有狂生，坐于营门，言语悖逆。”操怒，谓融曰：“祢衡竖子，杀之犹鼠雀耳。顾此人素有虚名，远近将谓孤不能容。令送与刘表，视当如何？”于是遣人骑送之。刘表大悦，礼重之。后复侮慢于表，表耻不能容，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故送衡与之。祖亦善待之。衡为作书记，轻重疏密，各得体宜。祖持其手曰：“处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所欲言也。”后祖在蒙衝船，大会客，而衡言不逊顺。祖惭，乃诃之，欲加箠。衡乃大骂，祖恚，遂令杀之。埋于沙洲之上，后人因号其洲曰“鹦鹉洲”，以衡尝为《鹦鹉赋》故也。（刘按，祢衡事系节引自《后汉书·文苑传》。又按，“埋于沙洲”云云，《文苑传》不载，见于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十二下“洲岛门”）。
⑧太白《赠江夏韦太守》诗：“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焚山霸气盛，寥落天地秋。”鹦鹉洲在鄂州。（刘按，诗见《李太白诗集》卷十一，诗题原作《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焚”当作“樊”，“盛”原作“尽”。）
⑨“书生”、“曹公”、“黄祖”并见上注。李太白：“徘徊且不定，飘忽怅徂征。”（刘按，诗见《李太白诗集》卷十三《淮阴书怀寄王宋城》。“徘徊”原作“沿洄”。）
⑩“谪仙”，李太白也。太白《又赠韦使君》诗：“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刘按，《李太白诗集》卷十一此诗标题为《江夏赠韦南陵冰》。）
【校勘记】
[1]“不独笑”，《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毛本无“不”字。
[2]“愿使君”，傅本原脱“使”字，似违词律。今据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补。
[3]“泼”，《李太白诗集》作“酦”，义胜。（刘按，《广韵》：“酦醅，酘酒也。”《韵会》：“酘，重酿酒也。”然《南乡子》（晚景落琼杯）之傅《注》引此诗亦作“泼”。又按，《文苑英华》卷二百一作“拨”；宋潘自牧撰《记纂渊海》卷九十引作“泼”。则傅《注》或另有所本。）
[4]傅《注》引郑谷诗原多误衍：“白云”误作“台云”；“未残”误衍为“未消残”；“江峡”误衍为“江峻峡”；“晴”误作“清”。文理不通，今据郑谷《云台编》卷下校正。
其三 ［1］东武会流杯亭［2］
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试向江边觅［7］。
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时毕？
风雨外，无多日。
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③。
君不见、兰亭修禊事［8］，当时座上皆豪逸。
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④。
【傅注】
①“东武”，密州。（刘按，《元和郡县图志》卷十一：“诸城县，本汉东武县也，属瑯邪郡。”《宋史·地理志》，诸城为密州治所。）
②“涟漪”，风行水上纹。
③《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都人并出水渚，为流杯曲水之饮。”详见《望江南》。（刘按，《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四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临清流，为流觞曲水之饮。”傅《注》转述其大意也。又按，本书卷十二《望江南》注②引述曲水事颇详，可参。）
④晋王羲之《兰亭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座其次。”又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刘按，《兰亭序》见《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
【校勘记】
[1]《全宋词》编者案：“此首《类编草堂诗余》卷三误作晁补之词。”同书晁补之词存目。
[2]元本词题作：“东武会流杯亭。上巳日作。城南有坡，土色如丹，其下有堤，壅郏淇水入城。”按“郟”当作“邞”，形近而讹。
[3]“南城”，吴讷钞本作“城南”。“畔”，元本、朱本、龙本作“就”；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作“固”。
[4]“涟漪”，元本作“郏淇”，朱本、龙本作“邞淇”。按“郟”乃“邞”之讹。
[5]“隐隐遍”，元本、朱本、龙本作“微雨过”。
[6]“高”，元本、朱本、龙本作“翠”。
[7]“试”，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作“更”。“江”，《东坡外集》作“溪”。“边”，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皆作“头”。
[8]傅本“事”上有“时”字，盖涉下文而衍，今据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删之。
其四 寄子由［1］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2］。
辜负当年林下意［5］，对床夜雨听萧瑟①。
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6］。
一樽酒，黄河侧。
无限事，从头说。
相看恍如梦［7］，许多年月。
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②［8］。
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③。
【傅注】
①子由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仕，将游宦四方。子由尝读韦苏州诗，有“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刘按，详见苏辙《栾城集》卷七《逍遥堂会宿二首》诗引。）
②《玉管照神书》曰：“气青黄色喜重重。”韩退之诗：“眉间黄色见归期。”（刘按，参见《海录碎事》卷十四《相门》“气青黄色”条；韩愈诗句出《郾城晚饮奉赠副使马侍郎及冯李二员外》，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十，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四。）
③落花纷纷如雪也。
【校勘记】
[1]词题：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词题为“怀子由作”。元本无题。
[2]“愁目断、孤帆明灭”，元本作“愁来送、征鸿去翮”。
[3]“宦游处”，元本作“情乱处”。
[4]“万里重叠”，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东坡外集》和毛本皆作“万重千叠”，惟茅维《苏集》本同傅本。
[5]“意”，元本作“语”，毛本作“忆”。
[6]“添”，元本作“凋”。
[7]“如”，沈钞本、清钞本作“知”，今据珍重阁本改。又元本、《二妙集》本脱“梦”字，吴讷钞本、毛本“梦”作“昨”。
[8]“喜气”，《东坡外集》作“新喜”。“添”，元本作“占”。
其五
天岂无情，天也解、多情留客。
春向暖、朝来底事，尚飘轻雪。
恐异时、杯酒忽相思［5］，云山隔。
浮世事，俱难必。
人纵健，头应白。
何辞更一醉，此欢难觅。
但莫遣［8］、新燕却来时，音书绝①。
【傅注】
①燕子以秋分去，春分至。江文通诗：“袖中有短诗，愿寄双飞燕。”（刘按，见江淹《李都尉从军》诗，据《文选》卷三十一，“短诗”应作“短书”，“双”一作“南”。）
【校勘记】
[1]“十日”，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等皆作“十三日”，龙榆生校云：“傅《注》本题夺‘三’字。”待考。
[2]“雪中送文安国还朝”，吴讷钞本无“雪中”二字，《二妙集》本作“送姜安国还朝”，《东坡外集》作“雪中送王定国”，似皆无据妄改者。（刘按，文安国即卢江文勋也，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百四十五载《书史会要》云：“勋官太府寺丞，善论难剧谈，工篆画。”《东坡续集》卷十有《文勋篆赞》。吴讷钞本《东坡词》所收《蝶恋花》（帘外东风交雨霰）亦题作“密州冬夜文安国席上作”，时有“微雪”。《满江红》词盖亦作于是时，则题为“文安国”者是。）
[3]“过春”，元本、《东坡外集》作“遇时”。
[4]“老去寻”，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作“归去耽”。
[5]“忽”，元本作“复”。
[6]“不用”，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作“欲”，连下句，亦合词谱。
[7]“先”，傅本误作“光”，据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校改。
[8]“遣”，毛本作“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