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中国近现代史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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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文不繁,事不散,义不隘”

中国历史教科书在历史编纂学方面,其中一部分和封建传统史学相比较,具有它新的特点。

两千年来,我国的史学著作可说是“汗牛充栋”,种类繁多。然而就史学体裁来说,封建史学著作的编纂方法,不外乎编年、纪传和纪事本末体三大类,其中以纪传体最为重要,数量也最多,自司马迁撰《史记》开其端,继其后的所谓正史,即通常所称的“二十四史”,以及其他类此的著作,在编纂方法上就是采用本纪、列传、表、志的所谓纪传体,其中“纪”以编年,“传”以纪事,“世家”以分国录诸侯,而又益之以表历,总之以书志,卓然成为一种较完备的历史编撰方法,因而被奉为中国封建正统史学编纂历史的典型体裁。这种封建传统史学体裁表现的内容,即以帝王为中心,封建王朝为体系,是为封建地主阶级统治政权服务的。

自历史教科书刊行时,一部分从事于编纂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新史家,受西方及日本资产阶级史学著作的影响和启发,摒弃了上述三种史学编纂方法,于传统的编年、纪传、纪事本末三大史学体裁之外,另辟新途径,采用了一种新的史学著作体裁——章节体。较早地利用这种方法编纂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有普通学书室编《普通新历史》(1901)、陈庆年《中国历史教科书》(1903—1904)、横阳翼天氏《中国历史》(上卷1903,中卷1904)、夏曾佑《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1904—1906)、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1904)、储丙鹑《掌故时务教科书》(1904)等等。

这种章节体中国历史教科书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适应资产阶级的史学内容和特点出现的。如前所述,一部分中国历史教科书的作者和封建史学家不同,他们编纂历史教科书的目的,是在于据往事以推来者,从历史现象的客观联系中考察问题,寻求历史发展的因果关系,表达历史的进化情况。这就说明,作为近代资产阶级史学所要求记载的东西,和封建史学家所要求记载的东西是不完全相同的。如《普通新历史》开头几节是“史学之要”“地理”“人种”“历史源流”;陈庆年《中国历史教科书》开头几章是“地势”“人种”“区分时代”;夏曾佑《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开头几节是“世界之初”“地之各洲人之各种”“中国种族之原”“古今世界之大概”,等等。这些课题,都是在新形势下,史学研究的新内容。刘师培在《中国历史教科书》“凡例”中表示:“其用意与旧史稍殊。其注意之处”,在于“历代政体之异同,种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纲,社会进化之阶级,学术进退之大势”。梁启超曾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明确指出:“我国二千年来史学视他国为独昌。虽然彼其体例,多属于千余年前学者之所创”,但是,“彼时所需要之史,与今不同”,即是说封建史学内容已不能适应近代中国的需要,所谓“今日而欲得一理想的中国史”,“欲成为一适合于现代中国人所需要之中国史”,必须增加新的史学内容。梁氏一下就列举了二十多个项目,如“中华民族是否中国之原住民?”“中华民族由几许民族混合而成,其混合醇化之迹何如?”“阶级制度——贵族、平民、奴隶之别,何时发生,何时消灭?其影响于政治何如?”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封建旧史学家们所没有涉及的,其内容在编年、纪传、纪事本末三大史学体裁中也是很难安排叙述的。因此,要充实近代资产阶级史学的新内容,必须打破封建传统史学的旧习。横阳翼天氏在《中国历史》第一章“历史之要质”中指出“所谓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书,皆数千年王家年谱、军人战纪,非我国民全部历代竞争进化之国史也。今欲振发国民精神,则必先破坏有史以来之万种腐败范围,别树光华雄美之新历史旗帜,以为我国民族主义之先锋”。这就是说,要叙述过去封建史家们所没有接触过的新内容、新问题,在编纂方法上不摆脱旧的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是不行的。可见,章节体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是适应近代资产阶级史学的需要而产生;其治史范畴,是在近代资产阶级逻辑范畴之内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另一方面,也是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中国历史教科书是为教学所用。它既要贯通古今,顾及历史发展的系统,又要表达历史进化的观点。这就迫使历史教科书必须文笔简要,叙事条理,以适合教学的需要。这种表达的方式和内容,也是封建史学的三大体裁所不能容纳和表达的。单就所谓中国封建正统史学的纪传体著作来说,司马光就曾说过:“春秋之后,迄今千余年,《史记》至《五代史》,一千五百卷,诸生历年不能尽其篇第,毕生不暇举其大略。”显然,搬之于教学是不行的。真可谓:“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谈起。”然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对于各种繁富的史书来说,虽是简化得多了,但是它上起韩、赵、魏三家分晋,下迄五代后周政权的最后灭亡,把公元前403年到公元960年的一千三百多年历史,按年代编成二百九十四卷,也算是篇幅浩繁的著作,用于教学也是不适合的。刘师培在《中国历史教科书》“凡例”中说:“读中国史书有二难:上古之史多荒渺而记事互相歧,后世之史咸浩繁而记事多相袭。中国廿四史既不合于教科,《通鉴》《通典》《通考》亦卷帙繁多。”即指出了中国旧史籍浩繁,教科不足取之处。因此,要编纂适合教学用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只能采用新的历史编纂方法、新的史学体裁,即用篇、章、节的办法来表达,或以接近章节体的以课为题的办法来表达。夏曾佑对自己编纂《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要求是“文简于古人,而理富于往籍”。陈庆年在其《中国历史教科书》“序”中更明确指出:“历史之学,其文不繁,其事不散,其义不隘,而后足以为教。三者一不备焉,皆无当也。”陈氏之言,比较恰当地反映了中国历史教科书在历史编纂学上转变、进步的客观需求。

再说,当时采用新的编纂方法来编纂中国历史教科书,也是具备了条件的。当时西方和日本资产阶级利用章节体方法编纂的史学著作,已陆续介绍到中国来了,已在中国翻译出版,如1899年樊炳清译桑原骘藏《东洋史要》,那珂通世撰《支那通史》,1902年广智书局出版市村瓒次郎《支那史要》等等,都已流传我国各地,并很快被一部分中国的进步史学家所采用。如普通学书室《普通新历史》即“以日本中等学科教授法研究会所著《东洋历史》为蓝本”,“就原书增删取舍,以合于我国小学教科之用”。陈庆年在《中国历史教科书》“序”中说:“余观日本所为东洋诸史……桑原骘藏之书尤号佳构,所谓文不繁,事不散,义不隘者,盖皆得之。今据以为本。”肯于用心学习新知识的夏曾佑,也是在西方尤其是日本资产阶级史学著作的影响和启发下,学习资产阶级的史学编纂方法,用它来编纂自己的《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

当时的章节体中国历史教科书,基本上是按时间顺序安排同类事件在一起叙述,各事件间的联系有所增强,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封建史学编纂方法的不足。然而,资产阶级史学方法的限制,给他们寻求历史发展的因果关系,带来了不可弥补的原则性缺陷,其阶级局限性是十分清楚的。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另外一面,章节体中国历史教科书摒弃了封建旧史学传统的纪传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这是我国历史编纂学上的一大进步。

此外,中国历史教科书作为提供给当时大、中、小学堂的教学用书,凡编著的深浅程度,都按教授的对象而定,每章节的篇幅适宜。这种文字浅易明白的历史教科书,使读者易于阅读,易于理解,并且配合着历史教学,还出现了帮助记忆的历史歌诀、帮助理解的《中国历史研究法》等辅助教材。这是中国历史教科书广泛流传的原因之一。

中国历史教科书具有上述新的特点,故刊行以后颇得好评。横阳翼天氏《中国历史》上卷出版后,被誉为“体裁新辟,材料丰多,而又以民族主义为其宗旨。诚我国历史界开创之大作,而普通学教科书中稀有之善本也”(1903年《浙江潮》第七期《绍介新著》)。陈庆年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刚成书,就被友人索去,在浙东一带广为传抄,出版后又“风行于时”,在民国初年由商务印书馆重订再版,定为中学历史教科书。又如有人读夏曾佑的《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认为“使人有心开目朗之感”,“上下千古,了然在目”,因此出版后很为学界推崇,直至1934年,商务印书馆还重版改名《中国古代史》,列为“大学丛书”之一。这说明中国历史教科书在当时史学界,是具有一定影响的。

总之,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是随着近代历史的发展,为适应新兴学校和社会教育的需要而产生的。在新思潮的影响和启发下,一部分新编中国历史教科书在编纂思想、内容及体例上,已经冲破了封建传统史学的陈套旧框,是中国封建史学转向资产阶级史学的一个突破点。如果说中国近代的史学发展曾有过“史界革命”一说,那么,中国历史教科书的刊行则是一次重要的实践。它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无疑具有一定的意义。

(198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