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雪嘉年
南方已有些许年未下雪了,今朝琼苞玉屑,偏偏又遇着这岁东芳节,便上演一出大戏——瑞雪兆丰年。而剧里剧外所记,不过闲人四五粒、淡事三两桩罢了。
晨光微熹,睡眼惺忪,摸着步子寻到窗前。掀揭帘幙,扶牖送目:雾霭森森,寒酥泠泠。椽檐素雪,鸤鸠鸣天。远处,恍天山苍琅,一芥苔花;近处,有枯木上百、垂枫几緌、腊梅数点,与球松许枝。偶得人影,忙也春节,嬉也春节,驩然惊觉,好一派清雪嘉年!
几声爽朗和着一阵暗暗奇香打翻了这片刻的宁贴,惹得朝霞晕开一色年味。
方下了楼,便见周身茶香馥郁、耳旁云烟空蒙,仿醉卧甘露裀,迷陷太虚境。理固宜然,剥点花生,磕些瓜子(俱是些前夕购置的年货),围炉煮茗,曝背谈天,中老年人之间拉些“去年今岁”云云的家常,真有点“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的意思!
外婆见了忙叫住我,把一颗饧糖塞进肚皮里,顷刻间,便化作了一团糖浆。
“糌粑拌白糖,过年甜又香——”外婆的眼凝成隙,眉蹙成縠,口中陈年旧帐滔滔不绝。殊不知,这年味已到。
小孩们呢,或则赚些汤圆年糕,或则雪地里打几趟滚,亦成了年味,不在话下。唯家妹颇为可爱,早跑到门前,转几个圈,与雪花共舞,裙摆翩翩,此景真可谓“嗟叹之不足,故手之足之舞之蹈之”也!归来则跌跌撞撞、醉醉醺醺,乌黑俨然的发丝上落得数点皑皑。方立定,与我相视,顽皮一笑:“哥哥,新年快乐!”
拊掌大笑,于是出东门而去。回途走道,壁龛稜嶒。两旁屋房,绛瓦玄窗。雕甍绣槛皆被雪,峻宇彫墙尽戴霜。或板凳之上,小娃无赖,一展硃磦镶银挂彩画,贴至檀香古木半翳门,左门系“单鞭夺槊”尉迟恭,苍髯如戟、面如炭黑、驱邪避鬼,右门着“锏震隋廷”秦叔宝,眉似利剑、目若朗星、祈福求安。其余门闾之上,朱联穿户。但见两联,写的是“虚怀若竹清气若兰,取静于山寄情于水”。人道自清以来,竟失考究。我便排开纸砚,拣一只赭杆大狼毫,挥毫书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尽显风人深致。
其时光晚,肚里已有几分饥饿。而此地最隆崇莫过正旦庙会。
庙会伊始,急棹小舟前往。泛烟汀,起涟漪。草木葳蕤,鹜鹭齐飞。岸上,万家通明、灯轮彩挂,更衬得这点雪意柔情缱绻,富扵情味。三弦暗送,和音奏乐,似鼓“丰年大雪催梅开”,于是循声去。
“昨日楼头喜鹊噪,今朝庭前贵客到。”只见台上一青衣舞袖。此人彩绣辉煌、豆绿宫绦,浓妆艳抹,柳眉吊梢。这一唱白潇洒自如,博得满堂喝彩。无何,一花旦入而徐趋,两靥生愁,肌肤皓白,烟眉似蹙,开腔一声:“外祖母家确与别家不同。”
你道怎生排面: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华冠丽服,雕梁画栋。正堂有匾,匾上大书“敕造荣国府”。
台下座中,新颜旧面。八珍玉食,垂涎欲滴。嘬一口螃蟹,呡一口花雕,各尽一觞,浅尝即止(江南菜肴素来以种类多而量少著称)。而春卷与粢毛肉圆,最是此地春节嘉肴。春卷修长,尽显江南春雨之细腻,窈窕淑女之风情,一口下去,面脆油香(面皮颇有讲究,濯尽柔面,面皮乃见),果蔬菜汁,浓郁满堂,与彼地两样;粢毛肉圆,体型丰腴,敦厚白胖。外罩糯米,内裹彘肉。咸而甚鲜,鲜而不腻。外陋内秀,平中见奇,乾隆谓之意犹未尽。
台上曲目流转至“黛玉焚稿”,断歌清婉,不比人间温情。
灰云尽扫,水天一色。拥毳衣炉火,教那儿女情长、骨肉相续,在这大雪霏霏之中,绵延不绝;抵足谈心,其乐无穷…
又不知过了几时,云销雨霁,万籁俱寂。大雪数尺,只余下我和爷爷的足迹。须臾间——哔崩!惊然回首,所过之处早已爆竹成灰、烟云笼罩,蒙着最后一片皓霰,盘桓升空。殊不知,清雪与嘉年交融之际,旧年正悄然褪去,新岁却已然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风流云散。徒留得路灯之下,光照雪影,棱角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