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严父不严
自我幼时来，父亲便在我的脑海中定格了。一张皱巴巴的大脸，两支具有批判精神的眼睛，四方正直的眼睛，常着一身格子睡衣，不明觉厉。这似乎是一个严厉而固执的人。
在我五岁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个玩具，也是唯一一个玩具，只可惜我没有好好保存。知道上了小学，父亲开始对我变本加厉。那时候因为拼音读不出来，可把他给急坏了，而我这个“皇帝”却不着急。那时父亲陪我学拼音，看着我老读错，教也不能教，骂也没有用，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夕阳落山，我还被囚禁着不能与其他小朋友一样玩耍。
高年级时，我终于会解题了，父亲又闲不住了。我不能理解他这么忙，为何总能找一些试卷给我做。那些试卷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找来的？我不曾知道。我极反感做练习，所以从不动它们。父亲给我的试卷呢，叠得也与山一般高了。父亲常出入我的房间，御史大夫似的亲自监督我学习，甚至有些干政。一次，他发现我的试卷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发了极大的火。
怒目圆睁似张飞，火冒三丈赛李逵。横眉直须胜钟馗，唾沫飞溅鞭子嘴。这便是他的怒容了。上下抽动的嘴巴猛然大骂，骂得我晕头转向，只知他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浑然聚团，好不吓人！青一块，好思虑偷偷大青椒；红一块，仿佛艳阳曝晒朝天椒；紫一块，胜那瓜熟蒂落烂茄子。我本以为，我也该变本加厉地讨厌他了……
训完一顿，还与我坐下来耐心地解题。一题不懂教上好几遍还不懂是常事，我饿的不行了，他却不渴不饿，过了饭点仍兴致勃勃。我就在心里暗骂道：你不想吃饭，还不准我吃？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我看的脸颊贪婪地沐浴着，这阳光不温不热，恰好让人惬意十足，令我感到青春实在挺好。不觉夕阳下山，我如梦初醒，父亲仍在讲题，我却在想：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得欣赏一轮夕阳。
六下，我参赛火炬银奖的日子，他为我买了六套模型飞机零件，带我尝试，做赛前准备。我嫌麻烦极了，大概差不多就行了。最后到草坪试验的时候飞机不飞多远变坠得很惨。父亲对我很不满意，脸随即又皱成了苦瓜，他严肃地举起自己的飞机，脸与我贴得很近，很近，让我产生一种很不舒适的感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飞机，重复不断地比划着机尾，说：“你做的不对！你有没有想过，一架飞机的方向、航速与距离，靠的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机尾！”
他不是个机长，而是一名海警，怎么偏偏能编出这么一大段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话。可最终，我还是不得不承认……
是的，父亲太平凡了，他只不过是千万父亲中很不起眼的一个，我说他严厉，我说他刻板，但我没有想过，我眼里这么忙的这个父亲，为什么要来管我？我记得他说过：“我不在乎工作如何，要是咱家小日子过得舒坦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要数记得最清的，还是他生平第一次骄傲地夸奖我：“儿子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财富！”这是他第一次拉下脸来这么和我说话。
父爱深沉，他很平凡，但也特别，我渐感严父不严。
一日夜里，我爬起来解手，只见客厅亮光闪动，便循步望去。着实有些惊讶，父亲伛偻着背，探着脖子牢牢地锁住电脑屏幕，任蓝光侵袭他的双眼。这对眼睛的杀伤很大，但他却不开灯，为什么？我突然察觉这双具有批判精神的双眼暗淡无光。在黑夜与屏光的衬托下，脸颊尤其明显，平白无故地多了好多皱痕。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用皱痕书写着沧海桑田。那时候我还会关注到这一点，如今不知是我不关心了还是多得数不清了。
时光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如今他早已朝如青丝暮成雪。他仍着一身格子睡衣，这身衣裳在寒冷的夜晚毫不畏缩，正如他的人格一般。从他的口中得知是在工作加班。日后，妈妈告诉我他总是没日没夜地帮我找学习资料，而今，他的办公桌上还放着一叠“教育孩子十大黄金方法”。我只好叹口气，这些网上得来的终究不成效果，我只惭愧辜负了这般深沉。回到床上，望着可恨的月亮，这个只知映衬日光的球体却不知廉耻地去取代夕阳，还我夕阳！
“儿子，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财富！”继这句话后，我开始不自在。
初中时，我住校，与父亲的接触少了很多。后来与妈妈聊起，曾经他是多少多少严格，如今好像少了些神。有时真想再听听父亲的责骂，可现在，他只会对我默默地笑笑，说声“儿子，是我一生最大的财富”。他真的老了。
父亲亲自为我挑拣一袋袋我爱吃的零食，一个个崭新的脸盆，一层层暖和的被单，一件件干净的衣服……大包，小包，每次拎到宿舍门口都显得很另类，就他肩扛那么重的行李，还要亲自送上楼。我也明白，接触虽然少了，但爱依旧在那里。我眼巴巴地望着他，无能为力。起初，他是多么的庞大，如同大山一般，扛着行李，走几步，换个姿势，好像很怕行李从肩膀上摔下来的样子。渐渐的，这个身影离我远去，变得越来越瘦削，最终，还是被夕阳吞噬了。也许，父亲就所属那夕阳。
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眶，小孩已经成长为少年。放心下，父亲，“最大的财富”可用那有限的资金创造无限的利润，然后再变本加厉地偿还。
这个夜晚，我又吟诵着童年的赞歌：
家有严父，言辞无错。
从容教子，知心改过。
平日无疏，杂事繁多。
忙于教子，岁月蹉跎。
白发伛偻，肾虚体弱。
日游所思，夜有所梦。
望子成龙，为子动容。
不应有恨，为有严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