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伪满洲国“童话”的源流
故探文章之源者,当于童话民歌求解说也。
——周作人《童话研究》(1932)
中国现代文学家、文艺理论家周作人(1885—1967),曾明确指出童话的重要性,他认为,探寻文学起源,应该从童话民歌中追求答案。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长河中,童话是不可忽略的重要支流。童话也是中国东北新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的侵略并不能割断文学的源流。东北沦为殖民地之前的童话概念,也必然影响着这一区域后来的童话创作。因此,要探寻伪满洲国童话的面貌,须从20世纪初中国“童话”的概念与内涵开始。
“童话”这个名词从出现至今,一直处于流变之中,以至于几乎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公认完美的定义。“童话”在中国的起源,始于1908年11月清末目录学家孙毓修(1871—1922)编译、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童话”丛书,这是中国第一套以“童话”命名的书籍。对于“童话”的定义,主编人孙毓修在《初集广告》中指出:“故东西各国特编小说为童子之用,欲以启发智识,含养德性,是书以浅明之文字,叙奇诡之情节,并多附图画,以助兴趣;虽语言滑稽,然寓意所在必轨于远,阅之足以增长见识。”从编著人的定义看,“童话”仍与“小说”概念模糊在一起,“为童子之用”界定了受众,其后都是在解释童话“寓教于乐”的教育功能。这说明童话概念被引进中国之初,就与“智识”“德性”的教育联系在一起。
周作人是中国童话研究的先驱。1913年,他提出“童话者,幼稚时代之文学,故原人所好,幼儿亦好之,以其思想感情同其准也”。点明了童话是最接近儿童思维的文学。在另一篇文章《童话略论》中,谈及童话的概念,他认为“童话(Märchen)本质与神话(Mythos)世说(saga)实为一体”。这种概念互相渗透包容的解释,展示了童话起源和定义的复杂。该文中,周作人还提出了“童话之应用”,阐述了童话对于儿童教育的意义和在应用中需要注意的问题。
20世纪20年代,随着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爆发,儿童文学,特别是童话的翻译成为一种热潮。1922年,文学史家郑振铎(1898—1958)在上海创办的《儿童世界》杂志,是这一时期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创作的重要阵地,童话被作为该杂志一个重点推介的栏目。这一时期,在鲁迅(1881—1936)、周作人、郑振铎、叶绍钧(1894—1988)等知名学者的推动下,大量来自英国、俄苏、法国、德国、意大利、波斯等国家的童话——如安徒生、格林兄弟、王尔德、普希金、爱罗先珂等作家的作品被翻译成中文。
童话概念的研究如影随形。1922年1月9日至4月6日,周作人与当时一样热衷研究童话的文学史家赵景深(1902—1985)通过公开信的形式,对童话的起源、概念及内涵问题进行了大讨论。在这些讨论中,周作人明确提出了“教育童话”这一概念:“近代将童话应用于儿童教育,应该别立一个教育童话的名字,与德国的keinder—Märchen相当——因为说‘儿童童话’似乎有点‘不词’。”他们还讨论了“童话”作为外来词,在各种语言中的对应物,试图确定“何为童话”。
“童话”初现中国之时,很难界定它的概念的范围,英语世界里代表神话的“mythology”、代表传说的“legend”、代表民间故事的“folktale”、代表仙子仙女故事的“fairytale”、代表寓言的“fable”、代表奇幻故事的“Fantasystory”,在中文里都可能被译为“童话”。而童话其他的传入语种,俄语里“Сказка”、朝鲜语里“동화”、德语里的“Märchen”、北欧的“Saga”等等,也可能被统称为童话。对此,周作人写道:
童话的训读是Wanabenomonogatari,意云儿童的故事。但这只是语源上的原义,现在我们用在学术上却是变了广义,近于“民间故事”——原始的小说的意思。童话的学术名,现在通用德文里的“Märchen”这一个字,原意虽然近于英文的wonder—tale(奇怪故事),但广义的童话并不限于奇怪。至于fairytale(神仙故事),这名称虽然英美因其熟习至今沿用,其实也不很妥当,因为讲神仙的只是童话的一部分。而且fairy这种神仙,严格的讲起来,只在英国才有……
这段文字表面上是在探讨童话在各国不同的名称,事实上则是纠结于童话的概念与内涵,展示了童话与民间故事、小说、神话、神仙故事等其他文学形式之间的复杂关联。
1927年,赵景深在其著作中,再次探讨了童话的概念,他的观点中明显引用了周作人在1922年的理论:
那么用“童话”两字好不好呢?这是很容易引起误会的。望文生意(义),不妨说:“童话者,儿童所说之语言也。”甚至有人把吕新吾的《小儿语》也当做童话,孙毓修把儿童小说也包了进去,这样,童话又成了叙述儿童生活的小说了。……十八世纪中日本小说家山东京传在《骨董集》里始用“童话”这两个字,曲亭马琴在《燕石杂志》和《玄同放言》中又发表许多童话的考证,于是这名称可说是完全确定了。“童话”两字既成术语,而中、日又同文,所以我觉得用“童话”的名称比英文的菲丽故事和德文的神怪故事都好。这是理由一……原始人类知识浅短,思想简单,儿童也是如此;原始人类分不清人和动植物,儿童也是如此;原始人类信仰鬼神,儿童也是如此……总之,儿童就是原人的缩影,当然童话也就可以算作原始社会的故事了……这是理由二。
赵在分析了童话的内涵后,给出童话是“从原始信仰的神话转变下来的游戏故事”的概念,这一说法很容易混淆神话、传说与童话的区别。于是他在1929年的《童话学ABC》中,阐述了“什么不是童话”,提出“童话不是小儿语”“童话也不是小说”“童话也不是神话”这三个“不是”,最后给童话下的定义是“童话是原始民族信以为真而现代人视为娱乐的故事。简单而明了的说,童话是神话的最后形式,小说的最初形式”。
赵景深《童话学ABC》1929年原版书影
然而这些定义依然边界模糊。原始人信何物为真无法考证,现代人视为娱乐的故事又多而繁杂。事实上,即便是“童话”词源地日本的作家学者,这一时期对童话的定义也涵盖广阔。1935年,日本现代著名童话研究学者松村武雄(1883—1969)在其著作中写道:
我们的所谓“童话”之中,包括幼稚园故事、无意义谭、滑稽谭、寓言、神仙故事、神话、传说、历史谭、自然界故事以及时事谭等等。在这一点上,是和欧洲从前狭隘的立场——童话只限于所谓神仙故事(Märchen, Fairytale)——相反而与近时的倾向——将给与孩子的一切种类的故事都包括在内的广大的立场相一致。
由上可见,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童话概念,并没有将寓言、神话、神仙故事、传说等加以区分,而将“给与孩子的一切种类的故事”都归于童话,甚至连历史、时事都归于其中。这类著作以及宽泛概念下创作的日本“童话”,经过翻译流传于中国,无疑使得童话的概念更加难以界定。
而在中国1936年版《辞海》上,对童话的定义如下:“特为儿童编撰之故事。大抵凭空结构,所述多神奇之事,行文浅易以兴趣为主。教育上用以启发儿童之思想,而养成其阅读之习惯。”这与松村武雄宽泛的“故事概念”并无二致,凡是“为儿童编撰”而“凭空结构”的“神奇故事”都可以是童话了。而且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再次强调了童话在“教育上”的意义。
这种重视教育意义的童话概念,必然影响着中国东北地区的现代文学创作。正如《东北儿童文学史》中在评价东北现代文学中童话萌芽时写道:“1920年至1921年间,在东北儿童文学园地还出现了童话、寓言故事及理想小说等富于幻想色彩的儿童文学品种。童话及寓言故事大多以动物为主人公,而且故事中含有明显的教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