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何为伪满洲国的童话
童话是教育第二代,使他们涵养成完善的国民的滋养。
——冷歌《怎样鉴赏童话》(1944)
伪满洲国知名编辑人冷歌(1908—1994)提出,童话是教育下一代,培养未来“国民”的重要工具。他的观点延续了童话的“教育”内涵,培养未来“国民”,则与伪满洲国官方意识如出一辙。在伪满洲国存在的14年中,童话虽然发展缓慢,却不容忽视,而且被殖民地官方文化机构看作教育“少国民”的重要文化殖民工具。而伪满洲国的童话概念有什么特点,成为研究的首要问题。
如前所述,“童话”这一名词来自日本,中国的童话概念也多受日本理论的影响,且非常重视其教育功能。伪满洲国作为日本的傀儡国,在童话概念的传播与接受上,必然受到更多“日本概念”影响。这并不是一种猜测,另一位知名编辑人吴郎(1912—1957)就曾在一篇谈论伪满洲国文学与日本文学渊源的文章篇首这样写道:“满洲新文学和日本文学的葛藤关系,敢断言从胎动期到生长的过程,没有一时不受到日本文学的哺育与激动的,自然,我们不否认前期满洲新文学也曾和西洋文学有过渊源……”伪满洲国“建国”于1932年,吴郎所说的“前期”西洋文学,正是沦陷之前中国大量的翻译童话作品,这些童话多数后来也得以在伪满洲国翻印发行,这对伪满洲国童话作家产生了很大影响。由于伪满洲国的地理和历史原因,俄苏和朝鲜童话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各国的童话概念经过翻译者的转述,以及日本理论家的影响,使得伪满洲国文学界的童话概念更是五花八门。仅以1940年前后伪满洲国公开发表文章中出现的概念为例,即可窥见一斑。而且正是这一时期,伪满洲国的童话创作出现了较为明显的高潮。
1938年,吉林师道高等学校教授安倍三郎著的《(满语)儿童心理学》中,将童话分为了“狭义”“广义”两种:“狭义之童话,非如寓言之有显明道德目的,又不若历史之说明事实,而与时代有关系者,又不能如传说等,作成国民信仰之基础。仅为由于人之自由想象,所生之谈话故事。但广义之童话者,则凡为儿童所爱好之一切故事,如神话、民族童话、传说、寓言、假作故事、英雄谭、历史谭等皆是也。”
1942年,《盛京时报》上一篇未署名的文章,开篇便阐明了“童话的分类,世人主张不一”,并介绍“日本的儿童文学界的权威,大都这样分法”:
“一、神话——关于天地生成,日月星辰,人类原如始的童话;二、寓言——含有讽刺、教训意味的故事性之童话;三、御伽新——仙怪的故事。西洋叫フェレティルヌ,亦即满洲小孩所谓‘仙话’(常误为瞎话);四、艺术儿童话——即文学的儿童话,有表面及内面二种意义,小孩子可读出表面的意义,成人、文学欣赏者则得其契意。世界上代表作如下:神话——自然诸神话传说,希腊神话,基督教神话等;寓言——伊索寓言,庄子,列子寓言,托尔斯泰寓言等;御伽新——天方夜谭,格林兄弟童话;艺术儿童话——安德生童话,如《鹤》及《卖火柴的女儿》,托尔斯泰童话,如《呆子伊凡》;淮尔德童话,如《安乐王子》;小川未明童话,如《某夜星语》。外有近年特脱离神仙、故事及艺术过重色彩而作之纯教育童话,如滨田广介氏和叶绍钧二人,是可以推为东方代表作家的。”
这种将童话与寓言、神话等形式混为一谈的“广义”“权威”分法,证实了当时流入伪满洲国的日本童话概念,确有前文松村武雄所描述的那样一种包罗一切的“倾向”。而在同时期的伪满洲国文坛,“艺文志派”的核心人物、著名作家古丁(1914—1960)1938年正摇起“写印主义”“无方向的方向”运动的大旗,强调不该提出某一方向(主义)来束缚文坛。这种只管“写与印”,不要限于概念与条条框框,主张先从作品数量上繁荣伪满洲国文坛的号召,在当时影响很大。这也可能是当时伪满洲国童话概念宽泛,与神话、传说、寓言等形式之间界限模糊的一个原因。
《盛京时报》这篇文章关于童话的分类,提出了两个与前文显著不同的概念,一是提出孩子和成人都可以读“艺术儿童话”,这种童话“表面”为儿童准备,“内面”则为成人提供;二是提出这一时期出现了“纯教育童话”,将两位分别来自日本和中国的作家推为“东方代表作家”,似在提倡这种“脱离神仙、故事及艺术过重色彩”而有教育意义的童话形式。
无独有偶,1942年,《新满洲》刊发了一期“童话特辑”。1943年,在一篇针对这一特辑的评论文章中,作者将伪满洲国的童话分为“民间的童话”“教育的童话”和“文艺的童话”三类。这种分类方式并不科学,“民间”是童话的来源,“教育”是童话的功用,“文艺”则是童话的风格,这三种特性完全可以存在于一篇童话之中。但这说明,伪满洲国的童话创作圈,十分重视童话的文艺性与教育意义。而“纯教育童话”“教育的童话”等名词的频频出现,更是显露出一种强烈的功利性。
如前文所述,伪满洲国的一些童话概念,认为童话的读者也可以是成人。这一点,与伪满洲国一些童话作家的观点相似。伪满洲国知名作家杨慈灯(1915—1996)这一时期创作了大量的童话作品,1939年,他在谈及童话受众时提出:“近代的童话,不一定是专给小孩子读,有许多童话那作者的目标是正对成年人的灵魂,像鲁迅所译的《小约翰》,小孩子能看得懂么?作者一下笔就说:‘我不是给你们预备的……'”他认为不仅读者可以是成人,童话中出现一些成人元素也无伤大雅,“儿童本来都有好奇心,如果叫他胡乱去猜想,不如爽爽快快解释给他的好”。因此他在童话中,描写了很多现实社会、成人社会里的不美好,甚至恐怖灰暗的场景。
有同样创作理念的,还有伪满洲国作家未名(1913—1942)。他的一些童话常深刻而富有哲理,将讽刺含蓄地隐藏于童话之中。这些文笔斐然的“童话”,儿童根本无法解读其深意,而其阴沉悲愤的文风,也并不适合儿童阅读,这类童话更像是一种童心修饰下的小说。
1944年,冷歌提出童话是“由古代民间口头传说的故事发扬出来的,这些口头传说的故事,其中大半是说述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和宗教方面的事情;带着神秘或教训的意味是其特别的征象”。这个概念,强调了童话的文化传承意义,而“教训”成了“神秘”之外童话的唯一特征。然而,伪满洲国童话的“教训”的对象是谁呢?冷歌明确指出,是伪满洲国的“第二代”,这里“不止是小国民——甚至是犹在冲龄的玩童有接近童话的必要,即是较大的,接近青年时代的幼小者,更进一步说,即使是更大一点年岁的,也有其需要——童话”。这就是说,从幼儿到青年,甚至更大年纪的成年人,都已被列入伪满洲国童话的“教育”范围。
综上所述,与20世纪初中国的童话概念相比,伪满洲国的童话概念界限更为模糊,涵盖更为宽泛,且把受众从儿童扩展到成人,更加重视童话的教育功能。将受众扩展至成人,就难免忽略儿童思维,使童话失去“童趣”;太过于重视教育功效,则容易缺少故事性而落于生硬的说教。这样就不难理解伪满洲国的童话作品中,为什么有相当数量有童话之名却“不像童话”的“童话”了。
根据笔者梳理,伪满洲国时期,各大刊物上明确标注“童话”或符合童话概念而被划归为“童话”的作品主要有以下几种(不完全统计):
一、童话、寓言、神话、传说、趣谈等;
二、历史故事、民间故事、英雄故事、神仙故事、鬼怪志异等;
三、儿童小说、教育故事、儿童故事、科幻故事、动物小说等。
由于本书研究1932—1945年间伪满洲国的童话,当时的童话概念决定着童话作品的创作,而东北光复(1945年)后的童话“未来概念”并不适用于本书所讨论的伪满洲国时期的童话。因此,为了更好地呈现殖民文化视角下的童话创作,所有伪满洲国时空之内被认为是“童话”的作品,都将被纳入本书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