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伪满洲国童话的勃发
达成这种大业的序幕,覆灭世界共敌,起建共荣的世界的工作者,献身者们,正是在东亚新秩序下活动着的少国民们。
——何霭人《儿童文化的创建》(1943)
1943年12月,任职于教育部门、活跃于各大报刊的何霭人,发表了这篇《儿童文化的创建》,文中号召培养儿童文化的文化人,建立“满洲儿童文化”,还全文引用了“日本少国民文化协会”的“协会条款”作为参考。文中所谓的“大业”,作者前文写明是原首相林铣十郎(1876—1943)在1942年“第一次日满华兴亚大会演说”中提到的“大共荣圈的,新秩序的世界”。此时正值日本深陷太平洋战争第3年,战略物资和后备军力都开始出现颓势,需要培养“高度国家观念的青少年”,参与建设,献身战争。同时,在伪满洲国的文学世界,随着殖民者的管控越来越系统而严密,文学创作的空间也越来越艰难。
从1937年7月7日,日本挑起了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卢沟桥事变)”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至东北光复(1945年8月15日),伪满洲国文学随着时局变化而为不同的政策所束缚、左右。特别是《思想对策服务要纲》(1940)、《艺文指导要纲》(1941)的相继推出,使伪满洲国文学界陷入紧张与恐怖的气氛之中。而童话却在这一时期得到了勃发式的发展,呈现出一片小繁荣的景象。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伪满洲国殖民者对“少国民”文化发展的要求,以及利用童话进行“国民教育”的政策使然,他们培植或鼓励了一批童话作者进行童话的翻译和创作,以此创造符合殖民政府“官方意识”的作品;另一方面,一些作家或文学爱好者,开始自发地进行童话创作,他们或书写童话为儿童提供课外阅读的内容,或利用童话的幻想性、虚构性和隐蔽性,将一些无法在小说、散文中表现的现实内容,移植到童话之中,以对抗殖民者严格的文艺审查。这让伪满洲国的童话创作呈现出十分复杂的特征,这些作品水平参差,题材广泛,现实与虚幻并存,对“王道乐土”的建构与解构同在。在一些“主流刊物”中,童话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视,翻译和原创作品的刊发数量也相当可观。
《盛京时报》于1937年2月开始连载日本童话《一太郎》,此后至1945年,刊登了翻译吉田弦二郎、池田政原、宇野浩二等多位日本童话作家的作品,另有中国作者原创童话数十篇;《大同报》在1938年至1941年间,仅翻译的日本童话就刊登了《为朝和北条》《难船》等多篇;《华文大阪每日》自1938年创刊以来,也经常刊发翻译和原创的童话故事,尤以1940年前后为多,直至1945年1月仍在讨论童话和儿童文学问题;1942年后,《新满洲》和《麒麟》对童话创作不约而同地进行了大力推荐;另外,《弘宣》《满洲学童》《妇女杂志》(沈阳)、《新青年》(沈阳)、《同轨》《大北新报》等刊物,也都在这一时期刊载了数量不等的翻译或原创童话作品。
伪满洲国原创与翻译童话集的出版也集中在这一时期,原创童话集有杨慈灯所著的《童话之夜》(1940)、《月宫里的风波》(1942)、《小人物的童年》(未见)、《淡黄色的乐园》(未见);李蟾(李光月)所著的《秃秃历险记》(1945);杨絮所著的《天方夜谭新篇》(1945)、心羊所著的《三兄弟》(1945)等。翻译作品集有顾共鸣译的《老鳄鱼的故事》(1942)、季春明译的《风大哥》(1942)、黄风译的《天方夜谭》(1942)、《安徒生童话全集》(1942)、似琮译的《梦里的新娘》(未见)等。
我们仅以1936年至1939年间创刊的伪满洲国官方杂志——《弘宣》为例,查看伪满洲国殖民中后期“官方植入式”童话创作的题材与主旨,探究殖民者为何将童话作为一种文化殖民的工具,而这正是童话得以阶段性流行的客观推动力。
1937年11月15日,《弘宣》创刊于长春,是伪满洲国“国务院”总务厅弘报处发行的官方刊物,创刊初期为半月刊,封面“弘宣半月刊”的刊名为伪满洲国总理大臣张景惠的题字,显示着它“政府喉舌”的地位。《弘宣》杂志创刊之时,距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仅数月,因此,它的诞生本身就承载着诸多宣传方针的考虑,其创刊号《卷头言》证明了这一点。《弘宣》十分重视宣传功效,甚至认为“与交战国之胜败利钝,恒以宣传之巧拙而定”。
《弘宣》半月刊原刊书影
1938年第11期《弘宣》的一则《卷头言》,更指明了其“端正”国民思想,灌输王道精神的宗旨:“当此非常时局之下,振作国民精神,乃急而不可容缓者……我国本以王道精神为对象,振兴王道精神,即所以振兴国民之精神,使国民全般对王道精神,要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和把握,是目下最重要之急务。”如前所述,在直接枯燥地灌输“王道精神”和间接文艺地、植入性地宣传之间,殖民者选择了后者。但他们并不避讳告诉大众这种“植入”,并对宣传效果十分自豪。
同年,第12期《弘宣》,开始连载童话《锦绣国旗》,作者是伪满洲国通化省公署庶务科中园属官。在该童话的《序文》中,中文译者如此写道:
“这个童话原本,是通化省开弘报要员讲习会的时候,为试验期间,曾将小学生数百,集于一处,由中园氏亲自口讲。结果的成绩,出乎意想之外,听者的儿童们,不但十分感动,即在座旁听的人士,也无不叹为观止……足见这童话在宣传上是特别有价值的。这篇童话,本是一种宣扬建国精神的,原名是《王一族之忠诚》,结构非常整洁,叙事又极尽情理,而所取材之伟大又非其他作品所可追随,举凡忠孝节义、智仁信礼,以及我国建国的精神、王道主义、日满不可分的关系、民族协和等等的重要国策,无不包括在内,其他如立志从军、勇猛向敌,又能使儿童振作精神,兼又能灌输地理历史,以及友邦日本最近发展之实况,在故事之外,使听者能获到种种必须的智识,这确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在我个人得到的方法之中,认为童话是最有效的。大概不甚开化的地方,居民大多数是贫苦而愚鲁的,而在宣传教化上,所用的小册子传单或标语,都是没用,其他如电影口讲等,也难生动……口讲这种有意义的童话,使儿童充分领悟……他必定要对家人大事宣传……如斯建国的精神,普遍了全村。所以童话是宣传教化上,较任何方法都认为有效的。”
这篇序言之中,毫不掩饰地写明了殖民当局对童话的“另眼相看”。他们将大量需要灌注的思想意识如同佐料般添加入童话之中,借助童话这一青少年喜闻乐见的“美味”,使其润物细无声地进入青少年的大脑,再由此传播给所有人。序言中的观点代表了一部分殖民政府官方的思维,他们认为“大概不甚开化的地方,居民大多数是贫苦而愚鲁的”,在他们眼里,很多民众是愚蠢粗鲁的,而让儿童阅读童话并影响成人,则成为一种宣传模式。童话被作为“最有效的”媒介,主要不仅因为童话深受儿童喜爱,还因为这个体裁特别适合隐藏谎言——谎言是虚构假想的,而童话的特性正是虚构与幻想。
《锦绣国旗》这篇“童话”,如果不是明确被标注为童话并加以序文解释,我们很难认为它是一篇童话,因为它看上去更像是一篇“军旅故事”。这个故事讲述的是王家父子“尽忠奉公”的故事,其中父亲王福昆是烟筒山警备连队的连长,“爱国爱民”,时刻抱着“牺牲一切去爱国”的信念,最终在一次与胡匪的交战中被子弹打穿脖子战死。其子王振民继承父亲遗志,同时在母亲的认可和鼓励下,成为一名伪“国军”的飞行员,每次飞行都带着母亲亲手绣上“尽忠奉公”并于父亲坟前赠予他的一面锦绣国旗。最后王振民在执行山西太原上空侦查任务时,被高射炮击中引擎,他为了带回情报而没有带着炸弹自杀式袭击,选择迫降被俘,他在监狱里无论如何被折磨拷打,都没有吐出一个字。在一个“万籁无声”的夜晚,策划着越狱……
整篇童话充满着王道政治的思想教育和殖民者希望的“英雄主义”,作者为了表现伪满洲国是真正的“王道乐土”,精心设置了一些情节。如父亲王福昆路过多年未回的家乡探望妻儿,发现家乡遭遇几次洪水,百姓遭受了大灾。正当他心酸着急之时,发现“吉林省公署和永吉县公署、协和会等机关,为救济本村被害,置办了很多救济品”, “怪不得营养不良的村人面色,也都露出一层欢喜”。最后甲长说:“王连长!我们生在这种王道国家里,总算是幸福了吧?可是我们对于国家这样盛意,将怎样去报答才好呢?”而王连长回答说:“各位都知道的,这就是王道国家的所以,王道政治是爱民的,不像旧军阀时代,光知道和老百姓要税钱,对老百姓是毫不关心的。现在满洲国是真能知道人民的痛苦,爱民如子,为国民谋幸福……”王连长这段演讲,竟占了“第一回”将近四分之一的篇幅。
伪满洲国时期明信片《光明的彼岸》:“满洲儿童在日本军人肩头奔向光明。”
最荒谬的是,童话中竟然不惜歪曲事实,将日本侵华战争美化成一种被挑衅后的不得已:
南京政府不量力不度德,竟对日军屡次挑战,层出种种的不法行为,但是友邦日方,最初始终抱着不扩大主义,想要就地交涉以谋解决,无如军阀们横暴已极,尽力的怂恿战事,因此将两国的交涉,逼到非用武力不能解决的地步,于是卢沟桥畔的炮声和永定门外的枪弹,伴随着唐克飞机炸弹等,便开始我东亚最不幸的战争了。
文中提到的“卢沟桥事变”,史实是日军以士兵失踪为借口,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拒绝后,日军发起枪炮袭击,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在童话里却被描绘为“南京政府”的“屡次挑战”。这出现在童话中,却并不是偶然的“虚构”。1938年,时任弘报处总务班长的高桥源一,在一篇关于宣传手段和方法的论文中,谈到“战时宣传之虚构性”:
只为鼓舞士气,便不妨常用虚伪的宣传。所谓方便行事者。证之于历史者更多,不过当时的宣传,虽虚伪而使之不像虚伪,且与神秘相结合者有之……
这一段话,足以解释为什么日本殖民者热衷于虚构、歪曲事实,并将充满神秘和幻想色彩的童话作为载体了。童话的特殊文体,使得“虚伪”被随便“虚构”,用这种便于“少国民”理解的故事形式,不辨真假的青少年就会如此这般地被成功“洗脑”。
与此同时,伪满洲国的童话作家们,也呈现出两种分流,一些作者跟随着殖民者文化宣传的风向,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与殖民者一起虚构“王道乐土”的“造梦人”;而另一些人,则游离于殖民者的“官方意识”之外,他们或创作为读者而作的“文艺童话”“知识童话”“教育童话”等,以远离政治的形式进行文学创作,或创作包藏剑戟的“讽刺童话”“现实童话”等,自觉不自觉地对抗和瓦解着统治者的童话理念。这两种分流使得伪满洲国童话创作呈现出多个向度,成为伪满洲国存续的最后五年中,文学世界异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