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前沿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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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童年和母亲

我的童年时代基本上是在江西赣南老区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度过的。那个县城叫寻乌县。在我的记忆里,那里风景秀丽,空气清新,小城的四周,全是青幽幽的大山。一条玉带似的小河,擦着小城的边缘终年不息地流向那大山深处。这条小河,不仅给我的童年带来无穷的乐趣,而且还和母亲的命运紧紧相连。

那时,父亲是县政府里的一个小职员,靠他一点微薄的薪水难以维持全家的生计。于是,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除了操持全部家务外,还要帮人洗衣服挣点钱来补贴家用。

每日清晨,勤劳的母亲早早为全家做好早饭,然后赶去县政府机关宿舍区,挨家挨户抱回一大包一大包要洗的衣物,装成满满一担,挑着往河边走去。当太阳升得老高时,又挑着满满的一担回来,再把衣服晾晒在门前的空场上。当做完这一切,母亲才能停下来歇口气,随便扒上几口饭。到傍晚,母亲便把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挨个送上门去。母亲的服务态度好,收费又公道,因而,她每天收到的衣物越来越多。这样,她更辛苦了。那时,我才五岁,无法理解和分担母亲的劳苦。

我那时已经上幼儿园了。这家幼儿园是县政府的直属幼儿园,条件还不错。在幼儿园里,我是出了奇地顽皮。幼儿园的大院里,有几棵桃树,平时,我总会一个人溜出教室,爬到桃树上去玩。有好多次我都从树上摔下来,胳膊也断过几回,弄得幼儿园的老师总是向我父母告状。在班里,我常常会欺负那些女同学,常常会搞出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恶作剧。幼儿园的阿姨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可以说,这两年里,是我最无忧无虑、最活泼快乐的一段时光。

然而就在这年,家中突然发生了变故。在一个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听到了父亲和母亲激烈的争吵声。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这个家将会发生什么。

我只记得有这么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镜头:在这天下午,母亲哭着把怀中的弟弟放在了祖母怀里。然后,她右手挽起床上的一个大布包,左手牵起我,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这个熟悉的家。当时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离异了,我要和母亲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但是我没有流眼泪,我只是回头偷偷望了一眼我的父亲和祖母,他们都阴沉着脸,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只有大弟弟在祖母的怀里拼命地啼哭……那时我无法知道父母为什么会突然离异,直到若干年后,我才从母亲酸楚的回忆中明白了其中的一切。

家庭解体后,我没有再去幼儿园上学了,我和母亲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从那时起,虽然每月能得到父亲给的一点生活费,但无论如何是不够的,可怜的母亲依旧每天给人洗衣服。

看见母亲每天劳累的身影,看到她那双整天忧伤的眼睛,我幼小的心灵时时笼罩着一片无可名状的阴影。可以说,这种幼年时期的情感一直影响着我,直到今天。

那时,童年的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欢乐,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懂事了。我下了决心,今生今世一定要好好陪伴着可怜的母亲。

清晨,母亲赤着脚,挑着衣担走向城外的小河。我也总是打着小赤脚,踢踢嗒嗒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像一条形影不离的小尾巴。

河水很浅,母亲总是挑着衣担走到河床中间去洗。那里裸露着一块块干净光滑的大卵石。

母亲在洗着衣服,我就会在岸边寻找着自己的乐趣。一会儿在草丛中捉只蚱蜢,一会儿在野花丛中逮只蝴蝶……玩腻了,再换别的花样玩。

夏日的河边,一只只绿色的大蜻蜓在垂柳间飞来飞去。有一天,我灵机一动,折下一根柳枝,在枝尖上绑上一只死蜻蜓。而后,我捏住柳枝的另一端,便在空中不停地挥舞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只欲投情网的大蜻蜓飞扑上来,一下紧黏在那只早已死去的蜻蜓上,生死不肯分离。这时,我伸出另一只手,从从容容地将其捕获,装在我随身不离的纸盒里。用这种办法,没用多少工夫,我就逮住了不少的大蜻蜓。一开始,还觉得很有趣。但玩了半天,我就觉得腻了。我打开纸盒,要将这些可悲的小生灵全给放出去。因为我有点可怜它们。我想,它们和人一样,是向往自由,向往蓝天的,应该让它们重新回到大自然当中去。绿色的大蜻蜓一只只从我的纸盒里飞走了,看到它们扇动着彩色的翅膀高兴地飞向蓝天时,我的脑海也会油然升起一个个美好的憧憬。

当一切都不想玩了,我就赤着小脚丫下到河里,“扑通扑通”地跑去母亲身边。又会尽情地摸着水底下那些形状各异、有着好看花纹的鹅卵石玩。这时,当看见有几条小鱼儿从脚边游过时,我就会欣喜若狂地拍着小手欢叫着,追逐着,两片小脚丫把河水踢得哗哗响。飞溅起的水花打到了母亲的身上和脸上,可我不管,还是一个劲儿地跳呀、喊呀,惹得母亲不时抬起头无奈地望望我。只有在这时刻,我才能看见母亲那汗水涔涔的脸上露出几丝微笑。这微笑是那么深沉,那么慈爱,让我终生难忘。

母亲每次洗完衣服,总是先在身后那块干净的大石块上坐上片刻,揉揉腰,舒几口气,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水,而后,把我叫过去,轻轻搂住我,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毛巾,为我擦干净脸上和身上的水珠,再紧紧把我楼在她的怀里,让我的脸蛋紧紧贴住她的脸颊,许久,才会站起来,挑起衣桶,牵着我,涉水上岸。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发现,母亲的腹部一天天大了起来,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了。原来她是带着几个月的身孕离开父亲的啊!

一天夜里,我被一阵婴儿的哭声惊醒了……母亲为我生下了第二个弟弟。次日清晨,我父亲来了,他坐在母亲身边久久没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而我的母亲,眼圈早已经哭得红肿一片,我当时也在哭。看来,这小弟弟的诞生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的喜悦。父亲临走时,给母亲留下了几元钱,还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到中午,我的祖母挽了个小布包,踮着一双粽子般的小脚突然进门了。和父亲截然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泛着几分高兴的红晕。也许是因为母亲又给她生下了一个小孙子而高兴吧?这“多子多孙多福气”的封建观念,使她和我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用说,祖母是奉我父亲的旨意来服侍母亲坐月子的。再说,她也应该为刚出世的小孙子尽一点祖母的责任。

不到一个月,祖母就迫不及待地走了。母亲不顾产后虚弱的身体,又开始为别人洗衣服了(正因为这,给她留下了终生的疾病)。

每天清晨,母亲用一根背带,把刚满月的二弟绑在自己背上,还要挑着担子,还一手牵着我。每次洗完衣服回来,她那蜡黄的脸上就虚汗直淌。看见母亲这样,我万箭穿心般难过!但我真不知道怎样去为母亲分担一份辛劳,我才六岁呀。

这天,一位好心肠的邻居给母亲送来了一架摇篮,说是可以让我在家照看弟弟。母亲看了看我,显得很犹豫。但我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能行!母亲只好答应让我试试。这天起,六岁的我,就在家担起了照看襁褓中小弟弟的重任了。

我和母亲住在一幢幽深漆黑的大古屋里。这大古屋是过去旧社会地主家的大仓房。起初,还住过好几户人家。后来都因为里面光线太暗,又常听说闹鬼,全都陆陆续续搬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一家。平时,和母亲在一起,我倒不觉得很害怕。当母亲把弟弟留在家里后,我立刻就有一种孤独恐惧之感了。在这幢黑森森的大古屋里,即使是在白天,也无法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到晚上,就更是静寂得吓人。有时,偶尔有一声猫叫,或是老鼠的□□窜动,我就会毛骨悚然。于是,我会把房门顶得紧紧的。到实在怕得不行时,就会用力把摇篮摇得哐啷乱响,催眠歌大声地唱。再不,就会冲进灶间,摸出一把砍柴刀在屋里虚张声势地乱舞一通,呐喊一阵,为自己壮胆。说真的,我真害怕什么时刻会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跳出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把我给吃了。

这种恐怖的日子过了好些天,我却一直不敢跟母亲说,我怕她再也不让我带弟弟了。经过多次惊吓后,我病倒了,一直发着高烧。在梦呓中,我一个劲儿地说着胡话,有时还会突然发出恐怖的惊叫。母亲一连几天没去洗衣服了,在床边一直看护着我……后来,她终于知道了我害怕,等我病好后,又把弟弟绑在了自己背上,带着我去河边洗衣服了。三天后,我执拗地抢过了母亲的背带,背起了小弟弟。母亲笑了笑,依了我。她为我的懂事而高兴。我也笑了,因为我为苦难的母亲解下了一份重负。

清晨,一轮鲜红的太阳从河床那边升起。金红色的朝霞染红了整个河床,也染红了母亲。瘦小的母亲一直勾着背在清冷的河水里洗呀,拼命地洗呀,似乎永远不知道劳累……水波打着卷儿带走了白花花的皂沫,带走了母亲甩下的汗水,从母亲的双脚间无声地流过……此刻,我背着小弟弟静静地伫立在河岸边,久久地凝视着母亲。我突然觉得,在朝霞沐浴下的母亲是那么高大、健美,充满生命的活力。她是我心中最伟大、最可爱的母亲,我要终生报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