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等！”伊西丝抬起一只手命令道。“这是个……”
“……陷阱？”芙莉亚自然而然地接着说道，就像一个在上百部书中看到过同一句话的书迷一样。同时，她自己也明白了伊西丝的意思：空气中充满了书巫能量，就连灯光都变成了书页泛黄的颜色。
两人朝菲尼安看过去，他在她们身边停下脚步，他们已经在第三个藏室的尽头了。他好像要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看着她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芙莉亚突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眼神：半年前，伊西丝的父亲发现自己的养女是书妖时，就是这样的表情。在那一刻，过去被改变，塞雷斯蒂安的记忆也随之改变。接受这个对谁来说都不容易，人的理智并不是生来就能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看着自己的大脑被改变而无能为力，不是谁都能忍受的。
但是，他们所有人都经历了那一切，所以芙莉亚马上明白菲尼安怎么了。她急忙跑到菲尼安面前，拉起他的手，试着盯住他游移不定的眼神。
“菲尼安，”她用恳求的语气说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有什么……不一样了。”菲尼安结结巴巴地说。
她警觉地寻找着改变的迹象，她是始作俑者，就是因为她做了一件小事，她让十九世纪的七芒星写下了那个出生在昼夜交界处的女孩的故事，从而使生活在现在的伊西丝变成了这个女孩，成了七芒星书中的一个书妖。芙莉亚曾经以为这件事的所有影响她都已经看到了，但她也可能漏掉了什么。她越想这件事，越清楚菲尼安那句话的意思：这就像是隐形的布景工人推走了他们记忆舞台的背景，更换了道具。
“马杜克，”菲尼安小声说道，“他是书妖……也是书巫！”
“这是……”不可能的，伊西丝想这样说，但这时，她也换上了那副眼神，突然间，她想到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例。
书妖不可能同时是书巫。这曾经是书巫世界中的一条法则，他们所有人都曾以为伊西丝是唯一的例外，但既然这条法则已经失去其约束性，由另外一条法则取而代之，那么书妖当然也能拥有书巫的能力，他们曾经的想法转瞬间就变得异常荒唐。
不过，他们曾经掌握过的那些知识还是残留下来了一些，就像刚看完的一页书上的字，透过下一页的纸闪烁着微光。他们并没有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恐怕也永远不可能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他们所有人都还模糊地记得伊西丝曾经是一个人，不是书妖。这种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过去在自己面前改变，现在，这件事的后果正在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马杜克是个书巫，”伊西丝轻轻地说，“他一直都是。”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们的计划成了空中楼阁，他们的目的可能永远都达不到。
改变历史走向的恶果之一就在于，对这种改变的认识从来不会马上就开始，只有撞得满头包时，才会明白事实真相。就像塞雷斯蒂安，他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就是，他曾经自以为对养女的那些了解已经不再正确，而他们现在正在经历的事也是这样。游戏规则不一样了，第一个发觉这点的是菲尼安，现在，芙莉亚和伊西丝也明白过来了。
书妖也可以是书巫。
“真见鬼。”芙莉亚小声说。她想到了这种改变最直接的后果。凯特曾经提到过，那扇通向藏宝室的沉重铁门，就在第三个藏室的后墙上。几个星期以前，菲尼安就给过他们消息说马杜克最珍贵的藏品都藏在那里，而这些珍宝中最值钱的就是那张圣堂地图。
但是现在，他们面前只有一扇简陋的木门，门后面说不定就是个杂物间，绝不可能藏着马杜克这种江洋大盗的珍宝。随便哪个小偷，只要有一根铁丝，就能打开门上那把简陋的锁，除非这扇门有什么特别之处，能释放出强大的书巫力，强大到让芙莉亚的眼前出现这些舞动的字母。
“情况可不太妙。”伊西丝小声说。
“你打得开吗？”
“希望吧。”伊西丝朝前走了两步，来到离门一米多的地方，慢慢地伸出胳膊，手掌几乎挨到木门上。“马杜克用一些书页从里面把门加固了，”她合上眼睛，集中意念，“我辨认不出这些书页是哪本书里的，如果能看出这个，那就好办了。”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菲尼安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最初的震惊平复下来，他慢慢地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马杜克有没有特别偏爱的书？”伊西丝问。
“你觉得他会把这种事告诉手底下那群杀人越货的家伙吗？”
“如果他是书巫，”伊西丝艰难地说，看样子依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那他应该会有一本心灵书。”
芙莉亚仔细地听着：“你认为他从自己的心灵书里撕下了几页用来加固这扇门？”
芙莉亚手里的鸟喙书打了个哆嗦，它把缩在书皮里的那条布满褶皱的脖子长长地伸直，立起：“没有哪个书巫会……”
“这栋房子的主人可不是普通的书巫，”伊西丝打断了它的话，“他还是个书妖。如果这一切并非全都是障眼法的话，”她又顿了一顿，用意念摸索着门那边的那些字母，“那么他应该是从自己的心灵书里掉出来的。”
“这样也行？”芙莉亚诧异地问。
“门后的那些书页……力量非同寻常，只有跟这些书页有着密切关系的人才能做到这点，我不认为只用他偏爱的书就可以做到，现在我很确定这些书页就是从他的心灵书里撕下来的。感觉就像是马杜克本人站在门后。”
菲尼安回头看了看藏室，视线被装满各种藏品的架子挡住了，看不到通向第二个藏室的通道，最后一只折纸鸟就是在那里从芙莉亚手下溜走的。“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肯定正在往这里赶。”
他们把门都反锁了，但如果人很多的话，这些门是挡不住的。
“我来负责这个。”芙莉亚猛地甩甩鸟喙书，甩得它的脖子一通乱晃，破口大骂起来。
伊西丝那高高的颧骨看上去比平常更加凸出：“尽量拖住他们，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应该能弄开这扇门。马杜克虽然强大，但我不认为他搞出来的东西能挡得住七芒星的书妖。”
这点他们还是清楚的。马杜克并不是七芒星小说里的书妖，芙莉亚用从安吉洛桑托别墅里找到的一些七芒星的书填补了费园书窖里缺少的部分，如今她已经看过七芒星的绝大部分著作了，包括那些写得不好的，没有一部里有马杜克这个角色，这个名字更像是古巴比伦城某个神祇的名字，说不定马杜克就是从哪本神话集掉到庇护所里的。
此外还有马杜克和亚当学院的关系。传说中，人类要建造能直通天国的巴别塔，因此惹怒了上帝，上帝不但让巴别塔倒掉，还让人类为他们渎神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之前地上的所有人还都说着同一种语言——神秘的亚当语——从那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无法沟通了。亚当语被人遗忘，不同民族之间的和谐共处也成为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满与争执。
亚当学院的名字就跟这个传说有关，指的是来自马杜克的城市古巴比伦的那种语言，这是有象征意义的：一个能够联合所有书巫的机构，就像曾经的那种原始语言一样。
伊西丝走近这扇貌似不起眼的门：“门后面有生命迹象。”
菲尼安皱起眉头。“他在里面关了人？动用了他最珍贵的破烂，就为了关个人？”
“也许是个囚犯，”伊西丝说，“不过更有可能是守卫。菲尼安，跟芙莉亚去大门那边，尽量帮她拖住马杜克的人。”她从枪套里掏出自己那把银色的手枪递给他，“给，拿着。”
菲尼安撇撇嘴，检查了一下手枪的保险打开了没有，就跟芙莉亚一起跑开了。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通向第二个藏室的大门前，门已经被反锁上，菲尼安把沉甸甸的钥匙留在锁孔里没有拔，之前不断从图书馆那边传来的说话声越来越近了。
“应该很快了！”芙莉亚打开鸟喙书。“把脑袋缩回去！”
鸟喙书的长脖子缩得只剩个黄色的喙尖露在外面。“我没脑袋，”它不满地说，“只有一张嘴！”
芙莉亚把书翻开放在地上，自己在书前蹲下。苏梅贝拉教过她用一只手分离书页之心的方法，不过还是传统的方式最稳妥：她掀起一页，夹在手掌之间，手慢慢再打开的时候，书页被分成了两片，中间出现了一个放射着炽烈光芒的书页之心，金色的光穿透书的结合部，笼罩书页，书页上显露出用某种语言写的字，用的是字母，芙莉亚虽然不懂它的意思，但是能够念出来。她一边念，一边把意念集中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鸟喙书的光芒将门锁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圣光之中，那光钻进锁眼，几秒钟之后又从里面钻出，就像一道燃烧的汽油，沿着两个门扇的边缘疾速向上，拐过门角，随后又汇合在门锁处，两个四四方方的门扇被几条明亮的光完整地勾勒出来。
神圣的光反射在菲尼安的眼眸中。“能扛得住吗？”
“不可能一直挡着，但能挡住一会儿。”芙莉亚也不太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到目前为止，她只在想躲在房间里静静看书的时候做过类似的尝试。她会用这个方法把门锁牢，但以前她需要抵挡的最危险的外来者无非是她的弟弟皮普而已，而不是这样一群愤怒的江洋大盗。
杂乱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穿过第二个藏室，往这边奔过来，门那边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菲尼安双手举枪，对准通道的方向，芙莉亚回头看了一眼藏室那边，她看不见伊西丝和通向侧室的那扇门，因为视线被放着玻璃瓶、匣子和盒子的藏品架挡住了。
“伊西丝？”她喊道。没有人回答。
一只手从外面拽了拽门。
“伊西丝？”
重重的一下撞击，好像有人在用身体撞门。右边那个门扇的转轴一阵颤抖，勾勒出木门轮廓的那道光也抖了一下，但很快又稳定了下来。
心灵书的封面抬起一点，鸟喙从底下伸出来，朝芙莉亚这边拧过脖子。“五分钟，”它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或者六分钟，绝对不可能更长了。”
菲尼安的表情放松了一些，至少他现在还不用向这些共同生活了三个月的人开枪。
“伊西丝！”芙莉亚回过头冲后面喊道，“你那边怎么样？”
还是没人回答。
“她在搞什么鬼？”菲尼安问。
芙莉亚拼命地想自己可以用什么办法挡住进攻的人，但是书巫术不是武术，虽然看起来有点像，但这只是一种将书和读书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力量，如果要用书巫术去伤人，其实是违反它的本性的，有时，书巫术还会反抗，试着不击中目标。芙莉亚能毫不费力地搞出许多让人目眩神迷但实际上没什么威胁的幻象，但那样的把戏根本吓不退马杜克的手下。所有其他的方法都需要更多的练习和更少的顾虑。伊西丝与苏梅贝拉已经熟练掌握了，并且对这样做的后果很坦然，芙莉亚却只能在一定限度内使用。
菲尼安嘶哑着声音骂了一句。
芙莉亚还没看清楚他为什么要发火，鸟喙书就嘎嘎地叫道：“带我离开这儿！快！”
门下方的光带中有虫子钻了进来，白白的，就像意大利通心粉，比手指的一节略短。先是两条，然后是六七条，虫子越来越多，芙莉亚已经没法一下子数清有多少了。前面的几条已经开始靠近还摊放在地下的鸟喙书。炽烈的书页之心封锁着门，而心灵书却吓得瑟瑟发抖。
菲尼安用脚后跟踩死了好几条虫子，但那些没被踩扁的部分继续在瓷砖地面上朝鸟喙书的方向爬去。
芙莉亚把书从地上捡起来，同时很小心地不让书页之心合上。只要书巫力一断，对通道的封锁马上就会变弱。门外那些人肯定知道这一点，否则他们也不会把书蛭从门底下塞进来。
“这些人虽然坏，”菲尼安说，“但并不是全都那么蠢。”
芙莉亚回头看了看，藏室的架子上只有寥寥几本书，所以书蛭在这里不会造成过大的破坏，马杜克的手下显然是想用这些损失为代价，以求控制入侵的人。
“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
“据我所知没有，凯特上次进来过之后，就连玻璃房顶都被铁丝网罩住了。”
芙莉亚用尽全力朝缠成一团的好几条虫子踩去，这些虫子正像一只只手那样揪住她的裤腿往上爬。鸟喙书在芙莉亚的手中抖成一团，但依然勇敢地维持着书页之心的力量。
这时，外面又有人在用身体撞门，门扇边缘的光微微晃了晃，随后又恢复了稳定。
菲尼安用枪瞄准通道的位置。他们现在离门有五步的距离，面前的地上挤着几十条书蛭，大部分都在朝芙莉亚的方向爬。
“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她又朝背后喊道，“伊西丝！你怎么样了？”
这次她听到了一种类似呻吟的声音。
“好吧，”她临时做出决定，并问鸟喙书，“如果合上书页之心，你对门的封锁还能坚持多久？”
“坚持不了多久。”鸟喙书嘎嘎地说。
“能准确点吗？”
“也许两分钟，也许不到一分钟，我怎么知道！”
“好极了。”菲尼安说。
“伊西丝！”芙莉亚扭头冲后面大声喊道，“我们现在到后面来，你还有一分钟！”
一阵噼里啪啦声传来。一开始，芙莉亚以为是马杜克的人攻进来了，但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菲尼安用左手抹掉流到眼睛上的汗水，另一只手继续举着枪瞄准大门：“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在说‘嗨，伙计们，我成功了！’吗？”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声，这一次的声音大得好像一部分的房顶要塌了似的。鸟喙书缩成了一团。
“过来！”伊西丝喊道，“快！”
芙莉亚和菲尼安松了一口气。
“等等，停，别过来！”
他们果断地互相点点头，跑了起来。芙莉亚边跑边打开鸟喙书，与大门之间的力量连接中断了，芙莉亚用眼角看到那些发光的框线就像坏了的灯管一样开始闪烁，门那边，又有人开始猛撞大门。
芙莉亚边跑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藏室的后面传来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伊西丝笔直地站在马杜克的珍宝室前，看着里面。门朝内倒下，合页也从门框上脱落下来，木门的四周有火苗蹿动，过了几秒钟芙莉亚才反应过来，那是被固定在门后用来起加固作用的书页正在下面燃烧——从马杜克的心灵书中撕下的书页。不管马杜克这时在哪里，他也应该会痛苦地发现自己的大本营已经乱成一团了。
“往……后退。”伊西丝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很快就要到这儿了，”芙莉亚回答说，“没时间了！”
稍稍迟疑了一下后，菲尼安和芙莉亚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两个人能够从伊西丝旁边看到小藏室内部情况的地方。那股刺鼻的气味盖住了烧成灰烬的心灵书书页的焦煳味。
门后面有生命的迹象，伊西丝之前这样说过。
这个小房间还不到五码见方，低矮的房顶，深色的砖墙。墙跟儿前放了好多小展台，钟形玻璃罩下摆着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一个罩子下放着一本古老的皮制封面的书，另一个下面放着一块看似石碑残片的东西，还有一个下面放了个容器，看样子应该是个骨灰坛。剩下那些被马杜克收藏在这里的东西都看不出来是什么，光线太暗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一个小碗里的一小簇火光，小碗放在房间正中央一根齐腰高的柱子上，碗里淡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刚有人拨动过一样。
“明火？”菲尼安说，“在这种地方？”
伊西丝点点头：“弄开门的时候这火就已经在了。”
他们身后又传来了一阵砸门、撞门的声音。
“这不是普通的火。”伊西丝的声音嘶哑。她还能站得住，简直已经是个奇迹了。
“地图在哪里？”芙莉亚问。
伊西丝指指那团火苗：“可能在那后面，就在房间的另一边。”
芙莉亚眯起眼睛看着那团亮光，但是看不出火苗后面的暗处有什么东西。一时间，一股强烈的愿望驱使着她，想要走进那个房间，绕过小火盆，拿到圣堂地图。不过芙莉亚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能够分辨出这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她。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强烈的书巫能量，让她很难判断哪些是她自己的书巫力，哪些又是早已充溢在这里的其他人的。
“咱们不能进去，”伊西丝说，他们三个人都定定地看着这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那个东西非常古老、强大，它可以让我们……”
就在这时，那团火苗突然“嗤”的一声冲天而起，从小火盆中跳出来，像只动物一样跳到了地上。在那里，火苗伸展开来，又向高处蹿去，跳动着向四周蔓延开，火有了形状，虽然没有脸，却大致能看出是个人形，七英尺高，轮廓枯槁，就像一根燃烧的枝条，同时又像是从瓶中愤怒地冲出的精灵一样让人心生恐惧。
“我是天火福纳克斯，”那团火说话时带着噼里啪啦的回声，“我是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灾难。我，就是亚历山大之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