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履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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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亨于西山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摆。”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

卡夫卡的说法丰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简练痛快。

诸大先哲,皆以其悖谬,为后来的思想者留下大片余地,明的余地之外,暗的余地更多,更非先哲们所梦想得到的。“霍拉旭呵,天地间的事物……”哈姆雷特身边总得有一个霍拉旭,到现代,哈姆雷特固少,霍拉旭少之尤少。

“小聪明”是长不大的。

个人与人类的关系,通常是意味着的关系。

艺术家尤其自以为与人类意味着什么关系,意味消淡时,艺术家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艺术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长——前者是家禽型,后者是野鸟型。

少小时,听父辈叙谈,每涉什么“愚而诈”“殁后思”“小取”等等语汇,似懂非懂,我自身尚无阅历经验,只是那“愚而诈”,似乎煞有介事,然则到底也不求其解,听过就忘了。

其解又如何呢:

一、唯其愚,故只能用诈来谋利益。

二、愚相、愚言,是行诈的本钱。

三、见愚人来,不戒备,被诈去了。

四、百事愚而一事诈,其诈必售。

五、受了愚人之诈,还以为他是好心办坏事。

六、诈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诈及。

七、愚者亦有苦闷,每逞一诈,乐不可支,于是乐诈不疲。

八、愚者平时少作为,忽有机会施诈,便悉心以赴。

九、世无纯愚者,所谓愚者也具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彰,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十、无数次“诈”的总和,还是“愚”。

总此十解,犹不足言甚解,盖智者往往不败于智者之诈而败于愚者之诈,乃知愚者勿可轻也,且愚人多半是福人——君子远福人。

新逮到野马,驯师拍拍它的汗颈:

“你要入世呀!”

他说:我已经告诉大家我要堕落了,怎好意思就这样上进起来呢。

一个清早,但丁醒来,敲了七下钟,天色渐明,史学家把这叫做“文艺复兴”。很多年后,但丁又醒来,敲了七下钟,黑暗……仍然黑暗,有人劝但丁再敲,但丁说:我没错,如果敲第八下,倒是我错了。

达芬奇的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似乎缺了一项什么,寻思之下,其“知”其“爱”已饱含了“德”。

“我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坐在楼梯口睡着了,忽然觉得被人抱起来,一级一级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贴着我,烟草的气味,鼻息吹动我的头发,可惜楼梯走完,进房放在床上,脱鞋盖毯,我假装睡,又睡着了。下一天傍晚,估计爸爸即将到家,我便坐到老地方去,闭上眼,一动不动……

‘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着了?’

小人被大人用指节骨击在头上,叫做‘吃火爆栗子’——我的悲观主义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没什么,你爸爸缺乏想像力。”

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长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偷懒绝招之一:

教育家认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

之二:

经济学家主张由慈善事业以解决民生问题。

野生的,贵族的,玩世甚恭的野生贵族——确凿见过几个,就只几个。

不管你以为与卡夫卡多相熟,他总有点暧昧。

“是有罪心理产生了他的艺术?还是艺术产生了有罪心理?”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这一问就问傻了自己。

有罪心理酝酿了卡夫卡的艺术。艺术酦醅了他的有罪心理。

听到普希金对贡斯当的《阿道尔夫》的赞赏,我又快乐了半天。

海涅是第一个道出希腊的神与基督教义的冲突(真奇怪竟有那样长的年月两者相安无事),后来,许多作家纷纷议论这个问题,详审、该博。海涅冲谦地表示了他曾以一己之顿悟,启迪了别人,他也不忘添上一句:“他们都没提这位领头者的姓名。”

有些事,就这样自己不啼,鸦雀无声,所以还是麻烦自己啼一声的好,让人家便宜,莫让人家便宜太多。

人性,忽然对“人性”茫无所知。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在西方,道途两车相撞,双方出车,看清情况,打电话,警察来公断处理(从出事起到警察到达之前,双方不说一句话)。

仅此二则,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国,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甲为了乙的安全,劝告乙:

“你的那几个亲密者,看来都不一定是君子,倒有点近乎小人,可能将会祸害你。”

乙(大声):“你有什么根据?”

没多久,祸害迭起,几乎弄得乙家破人亡。

乙对甲的预见和判断,一点也不佩服,乙佩服是那些祸害他的人,用心之险、手段之辣、意志之强,非要乙吃亏上当不可,乙向甲谈到这些时,眉飞色舞,佩服极了。

于宗教,取其情操。于哲学,取其风度,有情操的宗教,有风度的哲学,自来是不多的,越到近代,那种情操那种风度,越浮薄越衰,只有在非宗教非哲学的艺术中,还可邂逅一些贞烈而洒脱的襟怀和姿态。

不必讳言艺术曾附丽于宗教,艺术也曾受诲于哲学,而今宗教、哲学都老了,还是艺术来开门,搀扶宗教、哲学进屋里避避风雨、喝杯热咖啡,天气实在太坏。宗教、哲学、艺术,都不快乐,靠回忆往事来过日子总不是滋味。

“毋友不如己者”,毋友太不如己者吧。

近年来与童明先生不晤而谈“尼采”,多半可说是关于这一精神血统的人物志的演义,我自来海外,亦屡有发现,渐渐心也静了,反正这一精神血统的苗裔没有断绝。童明却继续寻访,真会继续发现,电话中奔走相告,若贺庆节,我们这种窥人隐私似的行径,幸亏是宏伟阳刚的对象,故亦显得磊落无愧恧。尼采之后的尼采消息既如上述,尼采之前的尼采是东方先于西方出现的。童明说:“西方悲剧精神惯以黑作徽章,宣示、咏叹,都意味着黑,东方好像不讲黑,讲恬淡空灵。”我说:“也讲黑,玄,就是黑,不过中国哲学是知黑守白,企望最终形成透明,虽然道家禅家都未能抵达这个顶点,而取向和趋势无疑是童贞透明(童明一笑)——尼采的‘三变’,三种境界,东方西方能参入成事者都止于一变二变,那第三变(第三境界),至今犹为东西方的共同向往。西方哲学是壮年哲学,东方,是老年哲学,要回到青年也回不去,怎能回到童年。问:何以尼采精神弥漫于尼采之前尼采之后?答:正可就此大现象,佐证尼采是艺术家而非逻辑学家,他明白,建立体系,那是大题小作了。尼采之后,精神胤嗣们各以一己之性格折射强光,然而说完也就要完了。”童明好奇:“尼采、尼采哲学、尼采精神血统,智者中的泛尼采现象,能不能一言以蔽之?”我想,也许是——“最大可能的叛逆”,李耳、庄周都叛逆得厉害,李重仪态,庄矜风姿,故庶士看不出他俩内心的暴烈,白发苍苍的耶稣必是个大叛逆者,四福音书中已经多次流露征兆。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与童明先生夜谭,这次到此为止,祝他在兴奋中渐渐入眠,年轻的博士,不该贸然让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来的,我们有什么可叛可逆的呢,我们什么也没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开之前就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