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葬 礼(下)
此起彼伏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传来,好像一场热热闹闹的比赛。
村口“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似乎一直都没停歇过,仿佛在向世界宣布着它们的权威与象征。
活着,或者死去,都需要爆竹声的迎送。辞旧,或者迎新,亦是如此。
所以,中国人骨子里爱热闹的气息是与生俱来的,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甘寂寞。
早晨的宁静已经完全被打破了。我也从院里的拐角挪到了院门口的土堆上,和二伯家的堂姐小杏做着无聊的游戏--手指盘绳。
“小七……你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小杏用手指把绳子绕成更加复杂的形状,让我无从下手。
这种游戏我一直不太会玩,我也不明白姐姐们为什么每次都能把这么繁杂的绳索解开。
“我妈没告诉你吗?我和我爸出门了……”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手里的细绳,思索着解开的办法。
“外面好玩吗?”小杏眨着好奇的眼神,等着我告诉她外面的世界。
“小七……小杏……你们俩在这干什么呢?!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赶紧把孝布系好,到你姑姑们那边跪着去……”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中走过来,拉着我走到了院子里那乌压压的人群中。
我有多少个姑姑?说真的,我都没认真数过。单从我与我父亲同一个爷爷的这一辈来说,他有2个姐姐,5个堂姐,8个堂妹,6个表姐……而太爷爷在这个村里还有一个异母兄弟,外边村里还有三个异母妹妹,那边有多少个和父亲同辈的堂亲或者表亲,我更是一无所知了。
总之,人很多。
姑姑们聚在一起,有的表情凝重,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悲凉之色,有的好像就是来参加一场聚会,七嘴八舌的谈论着生活日常……大家都不太伤心。
这种感觉使我的心情不知为何显得异常沉重与阴郁。难道,那棺材里躺着的人与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她们为何显得如此漫不经心?
我与太爷爷接触并不太多,记忆中他好像都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不过我想,即使说了,我也没有记住。
他太老了,老到在这个村里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幽灵一样,除了生死,没有人关心他的心情,也没有在意他说过什么话。
他的孩子们每次给他送些一日三餐的食物,就匆匆离开了他的屋子,忙于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们连对他最基本的嘘寒问暖都省略了。
很多次,我在玩耍的时候也常常经过他的门口,也会好奇的朝他屋子里打量打量,每次看他都是呆呆的坐在屋里朝屋外看着,好像一座雕像。偶尔他也会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但是,我总像没看到似的扭头跑开了。
我太害怕了--他的屋子太暗,屋内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而他又是那样的苍老,瘦弱的身形简直就像一个怪物。
现在想来,我多么懦弱,多么坏啊!那时如果我能克服内心的恐惧,能够稍稍走进他,他会不会能够得到少许的安慰,不再显得那样悲凉。
我本可以做一束光--哪怕一瞬间也好--去照亮太爷爷幽暗的小屋,会不会给他带来一丝丝幸福?
但是我没有,我逃了,那时的他该有多失望啊,他的内心应该更加的凄凉。因为,他身上流淌的血脉,对他的害怕胜过温情,对他的厌恶大于喜爱……
想到这,我不觉更加伤心起来,眼泪也“哗啦啦”的跟着掉了下来。
哎……小孩子的眼泪本来就多,也很爱哭,所以并没有人在意我反常的行为。
但哭声总是要有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家族的面子,为了显示个人的孝心,这哭,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当亲属对死者进行最后一次的遗容瞻仰,我终于听到了“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在人群中四散开来。
棺材太高,我还太小。所以太爷爷最后到底是怎样的,我并没有看到。我只是远远的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一群排着队的男男女女一个挨着一个从门口的一边走进了屋子,绕着那红色的棺木走了一圈,再从门口的另一边走了出来,一个个看起来都很悲伤--只是有的从内而外,有的只是表面努力的装着……
我猜想,他们中有多少人会发着“人活一世,不过如此”的感叹。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是姑奶奶,太爷爷唯一存活在世的女儿--太爷爷原本有三个女儿,一个年幼夭折,一个中年自杀。
在农村,女儿的作用一般很小。但是姑奶奶却为这个家做了很大的贡献。父亲说,姑奶奶嫁给了我们当地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生了四儿四女,共八个孩子。因为她的原因,我的几个爷爷还有堂叔伯们都跟着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文化教育。我的四爷和六爷都成了国家干部。
从屋里走出来之后,姑奶奶忽然无力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就像压抑许久的释放,一旦爆发,便不可收拾。
“哎哟!他姑啊,别哭了,棺材还没盖上呢,你这哭了,你大(方言,父亲的意思)的魂魄得不到安息的……”旁边有个年龄稍大的妇女劝说着。
“是啊,别哭了,等会儿就起棺了,到那时候你再哭……”
旁边的人不停的劝着,但是哪能劝得住呢?!姑奶奶依旧哭得泣不成声,嗓音沙哑,不停地呼唤着“大呀!我可怜的大呀……”
“好啦!别哭了!你这样咱大的灵魂能安息吗?”这时候爷爷也走过去劝慰,并试图拉起瘫坐在地上的姑奶奶。
“俺二哥……咋办啊……咱们以后没有大了……”姑奶奶依然瘫坐在地上,像疯了一样死死拽着爷爷的胳膊,眼神里除了悲哀,还有恐惧。
爷爷迟疑了一下,眼泪也忽然喷涌了出来……
我想,之前一直没有听到的哭声,是他们都在隐忍,或者在太爷爷闭眼的那一刻,他们已经伤心欲绝,嚎啕大哭,耗尽了心力,致使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后,再也没有力气去哭天喊地了。
而现在,他们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就躺在那棺木之中,可能现在还像平时酣睡时候的模样……但是,他却死了,再也不会醒来了,等下他将会被这棺木紧紧盖上,然后深深埋在土里……他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这个陪伴他们几十年的人--他们的父亲了……他们怎会不伤心?!他们毕竟都是他的孩子啊。
他们不是不伤心,只是我没有看到。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回来晚了,没有看到那悲戚的场面而已……
随着他们的泪流满面,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落下泪来,这是大众情绪受个体情绪影响的结果,有时候感动他们的不是事情的本质,而是简单的情绪带动。人真的很奇怪,明明应该为那躺在棺材里躺着的人伤心,现在却被他人赤裸裸的伤痛带动着伤心。所以我才说,很多人难过的不是事情的本质,而是事情的表象。
见大家哭声不断,家族里有几个比较善于管理情绪的人匆匆掩上了棺木,怕这哭声真的吵醒了那躺着的人。
哎……如果真能吵醒,不也是件好事吗?
不知是不是受这氛围的影响,我的心也跟着更悲伤了。
可能姑奶奶那一句“我们没有大了”深深地刺痛了我。
是啊,她没有了父亲,父亲没有了爷爷,我没有了太爷爷,家族里没有了老太爷……大树没有了根。
太爷爷虽然很老很老,但是他只要活着,我们--这些他的子子孙孙就会觉得彼此相连、想通、相融……可他一旦死了,我们这百余口人去哪里找共同点呢?仅凭身上流淌的血脉吗?
太爷爷的死,使我们这个大家族的纽带似乎一下子断了。
而我们以后再说起老张家,应该从哪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