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春
宫本百合子
人类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都会习惯的吗?我讨厌,我讨厌习惯。
青春最微妙的有趣之处在于,人们正当青春期的时候,均不会意识到将来会以回忆的形式总结出来,时时刻刻穷尽其精力在高兴、悲伤中度过。人的精神中青春的存在也是非常有趣而微妙的,似乎也未必只扎根于人的青春年少时期,我认为这一点也是非常有趣的。被称作中年时代中孕育着的青春,老年时期不可思议地内含着的闪闪发光的青春,众所周知这一切都是存在的。并且,这样的青春的生命力或创造力之强出乎人们的意料,那些堪称为人类创造快乐而工作的人们,无论在他们人生的什么时期,都能够看到他们各自持续拥有的青春风姿。如果只以年轻时代结束即为青春的结束,即使你自己也会觉得是一种悲哀吧。
尽管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文学作品中描绘青春,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无论哪一部作品,讲述的都是青春时期的烦恼与痛苦的年轻人,耐人寻味。在漱石的某一部小说中,曾说过“青春是寂寞的”此类苦涩的言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句虽是老师面对年轻学生所说的话,但对于年轻女子来说不是正合适吗?也许一般情况下,女人比男人更会模糊地体会到这种感情,回想起自己十五六岁后的心境,果然在某些方面是有这种感触的。欢乐中也会感到寂寥,而寂寥中也会有欢乐。
即便关于年轻时候的寂寥,我们的时代与现在同年龄的年轻女孩子也不大相同。我们年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使自己的身心变得丰富多彩,明明燃烧着希望去接触、了解各种事物的欲望,碍于周围的习惯,不能无拘无束地自由伸展,常常心情郁闷。而如今,虽然到了关键时刻,会有同样的障碍,但是在表面较浅层面的日常生活中,姑且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自己的羽翼。其中会不会又生出别的寂寥来呢?追求某种事物时的寂寥,曾经感到使你心跳的事物,而今却产生了一种接近空虚的感觉呢?
那是从社会给予年轻女子自由的替代品中产生出来的悲剧,我认为我们上女子学校的时代,成人与少女对其生活感情是赤裸裸地相互对立的东西。在学校里是这样,在家庭里也是这样。
十五六岁的时候曾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我的父亲是一位建筑家,他拥有各种各样的画册。时而坐在安静的房间中一页一页地翻看,心情极好。其中有一张描绘的是一位少女赤裸着身体,面向水盘坐着,伸出一只手玩水盘中的水。该少女的年龄正好与我相仿,她的背部略弯的曲线显得非常美,柔软的侧腹弯曲处接受光线照射的情景等,如果自己也赤裸着那样玩水心情会多么愉快啊!画中洋溢着的明快的气氛不禁使我浮想联翩。那位少女扎着两个发辫,从左右平整地梳到脖颈处,然后扎在耳朵后面,其两端各扎着一条丝带。
记得当时是春天吧,我为那幅画而着迷,盯着看了良久,过了一会儿,我走到母亲的镜子前面,梳了一双与画中少女相同的发辫,并且把父亲给我的深牡丹色天鹅绒窄幅丝带作为装饰结扎在辫子上。
我第二天梳着这样的发型去了学校。随后,女班主任老师让我下了第一节课后留下,同学们都排着队去了院子里后,在空荡荡教室里的讲台下面,就我梳的辫子问题批评了一番。谁也没有梳过那样的辫子,太显眼了。那样显眼的发型谁都会嘲笑你的,终归你一定是看了什么画上的吧,不要再梳那样的辫子了。讲了一堆以上意思的话,且用可怕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自认为是对自己最合适的发型,却成为这样,我感到非常悲伤、难过,心情不舒畅,从那时起只可梳像樱井车站广告画中那样,用白色发带扎住发根部垂下来的发型。大部分人都是剪掉刘海,梳着稍稍蓬松的发辫,可是我却很不喜欢这样的发辫。头发这东西明明是长在自己头上的,为什么不能按照个人的喜好去梳呢?站在监督者的角度去看当然是不行的,真的非常讨厌,我深刻地感到了成年人的可恶。
发型之类作为女孩子开始表达自己心情的第一手段也是非常有趣的。而且,必定成为无聊的监督者目光所注视的首要之处,这一点我觉得可笑之极。比如,关于烫发一事。
在目白女子大学时,成濑校长还健在,我进入英文预科班一年级时,有一次在哥特式礼堂里,老师发给每一个人一个画贴之类的东西,要我们用毛笔随意写点什么话。我记得当时我非常认真地写下了“追求,再见了,因为什么也不会给”这几个字。我们还要上道德实践课,上课时大学部的学生们都齐聚礼堂,听取成濑校长的讲义,从头开始记笔记,校长的声音超过整个礼堂中不间断的犹如微风似的沙沙的写字声,热情洋溢地给我们讲述所谓的自由、天才等。
在一颗年轻人的心里,这些大道理绝非没有魅力,但是说到底在讲什么,我怎么也无法理解。一方面表达那种伟大精神飞越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另一方面,在实际上却受到奇妙的女性心情的支配,其校风是一直就读于该女子学校的人,对外来的学生有进行指导的权利。开运动会时,有那样一位同学对我说,我分开刘海扎辫子不符合校风,修改好发型后再来开运动会。
那时已经不是十六岁了,既然是称作大学的地方,校长又那样强调自由、天才等,本质上却是多么小家子气啊,顿时感到非常生气,既然有这样的校风,那我没改发型不参加运动会得了呗,于是,有几次就没去。我在该学校只待了一个学期,也是这种心情在起作用。
由于发型的事而深感痛苦的不只我一个人,在女子学校时,还有两个与我同样不幸的伙伴。总之我是一个随自己的喜好行事的人,其他那两个人则是天生头发浓密,这也成了不幸之源。只要前面的刘海稍微松懈,那天然蓬松的长发很难全部归拢到小小的头上,由于自身可爱头发的重量,经常会形成一个蓬松的发型,那二人的体形也与其头发的蓬乱非常相称,别有一番风味。与梦二描绘的年轻女性的头发仿佛很像,她们之所以挨骂、被盯视,并非是因为像梦二描绘的那样,而是因为当时我们大家崇拜的一位年轻高个子女老师的发型正好是那样的形状。这两个人被盯上的时间是上音乐课的时候,大家并排坐在铺着红色斜纹棉布的长椅上,老师坐在钢琴前面,作为上课前的礼仪,在老师准备弹和弦前的一分钟,当身穿紫色捻线绸的老师的目光扫过所有学生的时候,总会使人感觉到一种难以言明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紧张。只要这样钢琴发出声音,大家就会放下心来,然而进入发声练习,若没有听到钢琴声时,老师会以眉眼中透出焦虑的表情与高亢的声音,叫出那位同学的名字,责备其能不能把她的头发再好好收拾一下。
正像这两位学生的头发不可救药一样,我们对那位高个子老师的崇拜心情也同样不可救药。
拜这位老师所赐,我在四年级、五年级的这两年虽然过得痛苦,但同时也能够在学到知识的快乐中成长起来。这位老师给了苦于课程单调的我,找到自己知识欲流入口的契机。她教给了我们海克尔的《宇宙之谜》一书,并为我们拓展了文学以外领域的读书能力。
一想起那个时代,我对在地震中被毁的校园各个角落,及石阶的怀念之情,就会重新在记忆中复苏。我们附属中学的学生称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为总校。总校的建筑物中最主要的一栋是一座颇具古风的红砖二层建筑物。
从正大门的两侧伸展出去的两翼之间,有一个从未打开过门扉的凹陷小院。坐在杂草繁茂的石阶上,即使在盛夏,这里也非常凉爽,铺着砾石的正门前面的宽阔院落中有蜥蜴游走,橡树的巨大树干以及树梢上闪耀着深绿色的光芒,在四周幽静的氛围中,一览无余。从远远的运动场方向隐约传来长长午休时间的喧嚣声。我在这个隐蔽之所,尽享一个人的快乐,曾在这里读过梅里什科夫斯基的小说以及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论性传记等。
可以隐藏我心跳的地方还有一处。那就是总校那个建筑物的正后面,隔壁教堂的土墙附近,一个橡树繁茂的不太高的山丘。我作为一年级的学生刚刚入学那一年的夏天,那座山丘之下开满了色彩艳丽的罂粟花,我曾为此景象之美而着迷。从那以来,那个地方就成了我偷偷去的场所,我经常带着书去那里读。落叶的气味、湿润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温暖,它们不仅为我增添了读书的乐趣,在那里读书,品味到的乐趣更加深刻。
就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读了多少本书。
在家里,当时门口旁边的小房间成了我一个人的房间。这是一个土檐长长地探出去的房间,院子里长着一株出了嫩芽的枫树,其芽像是镶嵌于罗汉松与绣球花、红丝线流苏上似的。款冬的梗也长出来了。那间小屋与父母住的房间隔着一条夜晚漆黑、古怪曲折的走廊。父亲和母亲均处于壮年时期精力充沛的生活状态之中,哪一个都是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他们经常发生冲突,母亲有时候会哭泣。还说过百合你和你父亲到什么地方一起生活好吗?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只不过是在洋溢着炽热的生命力中,父母各自的个性掀起的浪花而已,而自己却被那浪花溅得全身湿透,我在一波又一波起伏的浪花中,通过黑暗的走廊,撤回自己的小屋。那条走廊的黑暗非常独特。摸索出房间的入口,我扭亮了灯,清静而狭小的房间的明亮灯光下,浮现出来的是一张大而破旧的朴素的书桌,这是祖父留下来的旧物。我面对书桌坐下。每分每秒的时间都在向我叙述着什么,而我也想说些什么。于是,心脏如同快跳出来一般,猛烈地跳动着,我展开从文房堂买来的稿纸,开始写东西。这样,文学这一东西成为我身边之物,多年以来断断续续地用于表现自我的音乐反而离我有些遥远了。
光着脚打扫院子,用老式的水泵洒水,有客人的时候充当服务员。身穿久留米碎白点花纹元禄袖和服,用红色薄白呢的半宽带系着贝口结的姑娘,就那样从上野坐了八个小时左右的火车向北去了位于福岛的乡下,出现在视线油黑发亮的厨房中。
那个村子是进入明治以后才开辟出来的新村落,那是我幼年时期经常去的一个非常贫穷的村子。有三个大水池并排在那里,一号、二号、三号均已成为蓄水池。白色的菱花盛开,一号池的周围是夏草高大而茂密的赛马场,夏天躺在那里看夕阳,不知不觉中似乎身体从夏草中浮了起来,向着五颜六色的鳞云间飞了过去。这样的景色与乡村道路的红土中明显陷入的汽车痕迹的荒凉光景,与鸡和马在一起的老奶奶、老爷爷单纯的生活方式,与我铭记于心的某种印象相近了。
祖母家后门的小沟旁边长着一棵杏树。虽然只是一棵尚未开过花、未结过果实的小树,但带有柔和绿玉色的圆形叶子却长得非常繁盛。夏季的某个白天,正好遇上暴风雨,我偶然走出门去,突然之间那种柔和绿玉色的杏叶被吹得到处飘荡,震惊之下,我全身战栗不已。骤雨的雨滴打在皮肤上流了下来,在这种大惊大喜中,我特意出去淋雨。那只是一种意欲冒险的心情吗?感官与精神不可思议地交错,清晰的感觉成为清晰的精神上的印象,而转化为表现的欲望。那个时代,我连诗都没有写过一篇,居然突然之间写起小说来,自己也觉得很有意思。如果想说“贫穷的人群”这样的小说本身就是一篇散文诗的话,不也可以吗?
我还在积雪的冬季去过那个乡村。夜风横扫着街道,电线杆发出呜呜的轰鸣之声。突然,风从远处的街道上传过来了《喀秋莎之歌》。像是学生的唱法,那歌声渐渐地靠近,又渐渐地远去而消失。那是东京与松井须磨子的《喀秋莎之歌》一起在当时刚刚开始流行的歌曲。唱歌的人只能是来自东京的,如果说是男音且唱歌的人来自东京的话,在那个村子里马上就会知道是谁。于是我一动不动地侧耳细听。积雪冰封的夜晚,外面显得更加空旷,与对面的山峦也连成了一片,其间一个穿着斗篷的行人的身姿浮现了出来。
我十九岁的时候,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弟弟死了。在此之前我十六岁的时候,才五岁的妹妹死了。不仅如此,其间还有一个长着一副可爱娃娃脸的婴儿,母亲正在梳头,不知不觉中在母亲身后的他已经断了气了。
十五岁时死去的弟弟,是我的噩梦。他也可能是对我抱有敌意吧?这位弟弟一生气,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倒在榻榻米上,而且又打又踢,可是,他只对我一个人这样做。我擅于发现自己的困扰,但一想到这些困扰,想去告状,就会联想到那个弟弟男人般的高大身材与有力的身体,肥胖而发怒的表情,于是闭口不言。这个弟弟存在某种不和谐的不幸的肉体中,过早的有小恶魔觉醒,于是才粗暴起来的吧?那个小恶魔的嗅觉在极近的身边,嗅到了觉醒的性质不同的同类的气息,且将无法结成和睦关系的条件用那种野蛮方式进行抗拒吧。
有人因兄弟、姐妹之间存在的微妙关系而痛苦,对于父母亲来说都是自己的孩子,并不太放在心上,这也是很自然的。明明我经常怕被那个弟弟杀死而哭泣过。
弟弟于一九二〇年的一个大风暴之日发病,他因伤寒病发展成为脑病而殒命。弟弟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亡的整个过程,我怀着令人窒息的惊恐与畏惧的心情凝视着他。看到他张大的双眼,我忘记对他平时的恨意,并作为临终记,我写了一篇名为《一个孩子》的短篇小说。其中,我虽然非常细腻地、一心一意地追寻着生命之火熄灭变化的身姿,但我的双眼那样干涩而瞠得大大的,屏息凝视着其临终情景,触及自己无意识的心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内心潜藏着其他方面的考虑,年轻的生命力中有时候充满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利己主义。
我初次结婚是在二十一岁的时候,那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六年。对方年龄比我大得多,他已经厌倦了生活,我对他希望在婚姻生活中只求安稳、平和,顺利地一年又一年重复过下去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我认为婚姻生活才是起点,正因为如此,尽管贫穷我却愿意与认识的人结婚的,然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才看到,自己想飞翔,日夜挣扎搏击,而那个人却不想飞,只愿意在小小的向阳处把头插入羽毛中,而在我的脚上不知不觉地给我套上了温柔的短锁链,还安慰我,这样的锁链,你马上会习惯的哟。习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语。习惯!人类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都会习惯的吗?我讨厌,我讨厌习惯。
从那时开始的几年中,对于两个人来说度过的完全是痛苦格斗的岁月。对于对方来说,我简直是连写出的字的形状都完全变了,对我挣扎痛苦的原因从本质上理解不了,而对我来说,自己的心中夹杂着对那个人的爱与恨。
在这样痛苦中,有一天,我去了在镰仓海岸疗养的表妹们那里去玩。比我小四岁的表妹还没有结婚,身心愉快地和表弟们在小松繁茂的沙丘亭里玩笑。在其中与他们交往,自己的痛苦与这帮年轻人是无缘的,于是,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是多么深啊。到了下午,大家一起去海岸边。温暖的晚秋的阳光照得沙丘暖洋洋的,并排坐着的表弟中的一人,不知道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把中学的制服帽子重新戴好,吹起了刺耳的口哨,侧身翻倒身体,顺着沙丘陡峭的斜面咕噜咕噜地远远地滚到下面去了。似乎是吓了一跳,啊!看到此情此景,表妹高声地笑起来,一边按住华丽条纹和服的下摆,也将身体倒下去,哇——大叫一声,也同样顺着斜面滚了下去。我见状,连眼泪带笑声无可名状的东西涌上了喉咙。我把裙子正好卷进紧贴的腿中间,紧闭双眼,从坐着的那个地方躺在地上,也顺着沙丘滚了下去。我为之着迷,一边担心地想着,啊啊,照这个样子滚下去,滚到什么地方会消失吧。表弟、表妹们和我一起滚了好多次。我最享受的是在滚动最快过程中失神的心情,我一次比一次粗暴地将自己的身体埋进沙子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