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多滋味(美好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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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顾青春

吉井勇

一回忆起“我们的年轻时代”,我的眼中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青春时代自己的身姿,情不自禁地思念那时的岁月。

银座后日吉町的民友社之侧、名曰日胜亭的台球店的隔壁春天咖啡馆开业,大概是一九一〇年前后的事,当时银座一带还没有一家名为咖啡馆的店,与咖啡馆相似的店只有台湾茶馆与保利斯塔两家。店主人是西洋画家松山省三先生,为店取名为“春天”的是小山内薰先生,顾客多为文人,画家,演员,其他报纸、杂志相关人员,或对以上职业感兴趣的人士,当时名曰咖啡馆之类的店还属于新鲜事物,从筑地木挽町一带回家的途中,夜深之后,带着艺伎等光临的顾客也为数不少。

这家春天咖啡馆顾客的类型以刚才提到的那些人为主,在这里可以见到很多与文坛相关的人,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中泽临川、押川春浪两位先生。与中泽先生是在小山内先生介绍下认识的,确实在此地是第一次见面,马上便结为杯盘狼藉中相见甚欢的朋友,经常在一起讨论各方面问题,并结伴去饮酒。临川这个名字,在很久以前开始与武林无想庵、川田顺、小山内薰等诸位先生一起办的名为“七人”的杂志上已家喻户晓,该发行处发行的名为“鬓华集”的文集是我最喜欢读的书,仰慕已久,能与中泽先生相伴同行,我简直和做梦似的,唯有高兴而已。

中泽先生也会为艺伎取一个“女神”的绰号,似乎是以崇敬之心来对待的,这位“女神”虽然喜欢喝酒,但酒量却不行,三四杯酒下肚,已然醉态淋漓,杯中的酒几乎全部洒了出来,无论是谁,一把抓住坐在那里的一位。“混蛋,你这个白痴”等开始大骂起来。但是,她骂着骂着,即一头栽倒,不管是在大厅中央还是在何处,就那样酣然入睡。总之,在中泽先生的朋友中,未被称为“混蛋”的人可以说一个人都没有。像我这样的,被叫成这种带有好意的“混蛋”,究竟有多少次,也数不清了。

与中泽先生最后一次见面记得大概是我在位于越后妙高山腰的赤仓温泉逗留的时候。我与特意从信州的松本来访的中泽先生在山上痛饮一晚上,末了他告诉我他现在想去新潟,于是两个人一同下山,在那里的锅茶店又喝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随后去长冈拜访了当时在宝田石油工作被大家称为越后南州的大村一藏。第二天,二人在篠井车站分手,没想到这次分别却成了我与中泽先生的永诀。

与押川春浪相识,是我上中学的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当时我进入了以南洲学者而闻名的胜田孙弥先生的私塾,因押川以前就在这里上学的缘故,他经常到我那里去玩。他说:“把你的书桌借我一用。”于是,从怀里掏出稿纸,开始写当时由胜田先生创办的名为“海国少年”的杂志上连载的叫作“塔中之怪”的冒险小说。插图也是自己画的,但是却很像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画得相当出色。

之后消息隔绝,十年左右没有见过面,偶然在春天咖啡馆相遇,两个人都是以中泽先生为中心一同饮酒的伙伴,突然之间成为无拘无束的酒友。他的父亲押川方义是基督教界的志士,一个热血男儿,春浪乍一看也是一派贵公子身躯之中内含豪迈的气魄。在国技馆中学校举办相扑比赛时,他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而愤慨,在相扑场,当时他有着一股犹如一只从高空落下的飞鸟,奋力将出羽国的大海拍出水花儿般的气势,一副不服输的劲头。

在经常来春天咖啡馆的那一时期,春浪身边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烦恼之事,曾有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在同一张桌子前,同一把椅子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不停地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掉眼泪。总之,春浪喝酒时,不是用身体喝,而是用气喝。一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他就不厌其烦地一个劲儿地喝酒。并且一喝醉后,往日的郁闷似乎全部涌上了心头,许多平时不泄漏的愤懑之情,则一泻而不可收拾,反复慷慨陈词,没完没了。

春浪走后,成为“武侠世界”主编的阿武天风,很久以后在西比利亚出版报纸时,尽管看起来也是穿着军服到处走的豪杰模样,终究还是春浪喝酒后的愤青更难对付。对其酒后的愤青不感到棘手的或许也只有我一个人。而今想到临川、春浪、薰、天风都已不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一种落寞之感油然而生,让人难以忍受。

在春天咖啡馆中常来常往的除了他们之外,文坛上的文人还有永井荷风、正宗白鸟、生田葵等诸位先生。

不管怎样,天花板、墙壁上全部被随意乱写乱画得满满的,在朦朦胧胧的烟雾缭绕之间,描绘出山上的草、人物,看上去简直像是如云雾之中的龙那样的自画像,还可以读出不知道是谁胡乱写的醉墨淋漓的“花柳原是共有物”等词句。具有特色的咖啡馆,随着夜深人静,渐渐地其中营造出了一种现在已经无法欣赏的那种妖艳而唯美的神秘氛围。而且,一个人坐在那里,眼前又浮现出了临川、春浪先生等一个劲儿喝酒的烂醉派,荷风、薰先生等那样喝着咖啡的静观派,客人也分出两种流派,真是不可思议的对比。然而,最终,从春浪酩酊大醉大撒酒疯以来,先是看不到荷风先生的影子,最后渐渐地静观派的一伙人,也远远地离开了。

那时,荷风先生也常常不是一个人来,必定有生田葵,已去世的井上哑哑陪同而来,总之,多年练就一身的胆量与风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也产生出一股迫人的气势。上一代左团次第十三次忌辰的佛事会在上野的常盘华坛举行,有伊井蓉峰先生等口念佛经手敲葫芦、铜钲的舞蹈,冈鬼太郎先生与鸟居清忠先生二人在演到先代萩的床下与仁木相遇后,便与荷风先生、小山内先生和我一起悄悄地从那里先溜出来,前往银座,到了春天咖啡馆之后,当晚小山内先生与我将荷风先生留在某个地方,我们就返回去了。这件事会成为“矢筈草”的开端,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

生田葵也每天晚上都要到春天咖啡馆来,我与生田在很久之前,即一加入新诗社的时候就认识了,还是二十来岁的时候。生田当时家在亲诗社附近的千驮谷,作为崭露头角的小说家而走红,他的名为《阿兰陀皿》《鸟肠》《白浪》的作品,获得了极高的评价。西服里面穿着一件红衬衫,经常到与谢野先生的家里来玩,与晶子面对面,晶子冷嘲热讽地说:“生田,我上一次去你家里拜访时,看到你脱下的一件紫色和服裤裙哦。”等之类的话,显然生田当时也是艳名昭著。我与生田因不可思议的缘分,同一时期都在镰仓居住,也曾去该人租住的停车场前钟表屋的二层玩过,还见过他为了去接其后成为其妻子的某位女子跑向车站的身影,火车到达车站,慌张之下,木屐穿得都不是一对。在春天咖啡馆时代也是精神饱满,怎么说呢?他曾经忘乎所以地拉着一对俄罗斯姐妹的手在街上走着。

荷风先生经常带着来春天咖啡馆的另外一个人是井上哑哑先生,以前曾是帝大德语专业的才子,其时他已经看破红尘,在深川一带陋巷的大杂院中,与艺伎出身、相恋而结婚的妻子过着弃世的幽居生活,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他喜欢喝酒,我也与他一起喝过三四次酒,其隐居方式非常彻底,将一切都放弃的境遇反而使我艳羡不已。记得似乎荷风先生在几年前发表的《残冬杂记》中引用过这位哑哑先生日记中的一段。

这样,一回忆起“我们的年轻时代”,我的眼中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青春时代自己的身姿,情不自禁地思念那时的岁月。

谷崎在《阴翳礼赞》中说“人随着逐渐老去,无论什么事似乎总是认为过去比现在好”,我也与自身进行了对比,对此深有同感。

然而,衣食住这些东西看起来也只是根据各人所处的生活环境而来的,想开之后,无所谓好坏,也没有什么好吃与难吃之分。在炉边盘腿打坐喝一杯苦涩的茶这样的生活,也有难以弃之的滋味。

而且我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位宿命论者,距现在二十多年前,在有乐座看过守田勘弥与林千岁主演的安德烈耶夫的《人的一生》以来,时不时会感觉那个终结时如同影子般出现的叙述着暗示性独白的“灰色的人”,也来到了我的身边,随着我的鬓发渐白,对于我的余生,这个“灰色的人”会说什么,我非常想听一听。

尽管“我们的年轻时代”已然远去了,但我的一生却还没有结束。现在也许也到了我该拉上人生之幕的时候了,但是还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