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终于回来了
光从板间的缝隙挤进来,懒懒散散碎落一地,留声机咿咿呀呀的溢出曲调,我舒服的蜷缩在一双腿上,而这双腿的主人,正闭眼斜依在窗楞,素手轻柔的抚上我的耳朵,捻着细腻温柔,有些痒。
主人与我,住在这宽敞的阁楼,三餐无忧,风雨不扰,数着缝隙里碎光,算着年日。
我是只猫,自然觉得这日子无比闲适,因只用懒懒的缩作一团,偶尔舔舐凌乱的毛发,享受这三年如一日的孤独。
“咚……”
撑起茸茸的爪子,半眯一双琉璃眼,拱了拱放我猫耳上的手。
阁楼的大门落了锁,每日开三次。
会有一个妇人,端着吃食,放在桌上,发出素日里难得听见的响声,又匆匆离开,然后将那道门,重新上锁。
而后,我们的世界,又重归清净。
偶尔那妇人也会说上几句,但是主人不会给予应答,总是出了神,也不知是否在听,慢慢悠悠摸着我的毛发。
今天那妇人同往常一般,把食盒放在桌上,幽幽的看了主人一眼,我看不懂那眼神的意味,却隐隐能感觉到她的畏惧。
“夫人……”
声音像是老旧的柜架被翻动,刺耳又惊悚,一听她开口,我心里便不痛快,她开口的次数少得可怜,却总能将我们的清净搅得天翻地覆。
那妇人逆着光,脸上坑坑洼洼留着黑紫斑驳的痕迹,脓水血丝粘做一团,皱痕挤在一起,漏出一双狰狞的斜吊眼,活像一只腐烂的老鼠,散发着腥臭。
“上次的事儿……是我不对,还望您,莫要跟小人置气。”
前日,她同主人是如何争吵起来的,我已经忘了,只模糊的记得,主人端起滚烫的汤汁,悉数泼了过去,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嚷之后,她的脸便是血水模糊一片,大大小小的泡,拥挤在肥硕的面上。
一路惨叫,她从地上爬起,蠕动,嘴里反复叫喊着。
“疯子……疯子……”
啊,我隐约记起了,在主人端起那婉汤之前,她嘴里也吐出了这么个词。
疯子。
之后,这阁楼里的窗便被木板钉死,大门也落了锁,就连主人床头的腊梅,也被人狠狠碾碎,再可怜的被碎上一口唾沫,主人只是冷眼看着,用手将我抱起,不置一词。
抓住一只老鼠,用爪子将它撕的肝肠寸断,再看着它留着一口气,舔舔它的毛,看它逃走,那竭尽全力仓皇逃跑的模样,会让猫戏谑的心理得到满足。
这是猫的本性,今日看来,人也不过如此。
主人依旧冷漠,低垂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那妇人态度收敛了些,又颤颤巍巍的不敢上前,吊眼掠过主人的面色,还算平和,又自顾自己的说着。
“先生晚些就回来了,夫人……还是吃些吧。”
难怪,原来是那位三年里只有所耳闻的“先生”回来了,落在我后背的手,突然重了些。
主人依旧没有开口,只是食指微微蜷缩,抚上手腕的玉镯,终于露出了鲜少的笑容,不似冬日的暖阳,倒像是窗板里透进的光,微弱又夹杂生机。
“他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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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丝光,从木板间溜走的时候,大门的锁被砸开了。
他走的很轻,目光温和,和刚才砸门的模样大相径庭,小心翼翼的握起主人的手,眼里柔亮,像是沉了细碎的光。
“啊清……对不起……对不起,我……”
人啊,总是在情绪波动时,不知如何开口,明明一腔的话语,却又被两片薄唇挡在齿间,哽咽在喉,偏偏眼里的柔情早已隐藏不住。
我卧在主人的腿间,能感受到主人在轻轻颤抖。
明明这三年,主人日日寡淡,他们却要一个个的来扰这清净,偏要见了血,见了泪,惹得谁都不痛快。
人与猫的悲欢,并不相通。
犹如此刻,我看着那矜贵的人单膝跪在主人面前,眼里揉着泪,断断续续的说着对不起。
他的话,我并不能理解透彻,只隐约记起……
他与主人三年前,结了婚姻,但主人不愿见他,便终日把自己锁房中,开始他也日日关怀,想着枯枝总会开花。
后来主人畏冷,命人端了两盆炭火,挥退了下人,自己关了门窗,取下首饰盒里的玉镯,梳了发髻,抹了胭脂,面容带笑,走向雕花大床,躺了上去。
我卧在梁上,看着主人的脸上越发红润,气息也渐渐微弱,我也头脑昏沉,想要沉沉的睡上一觉。
直到门被撞开。
眼看着那位素日矜贵的少爷,乱了分寸,抱起床上的主人,惊慌失措往外跑去。
那时我才知道,主人那些时日……
根本没想过活。
他又拉着主人的手,说了许多话,主人都没什么反应,他眼中的光亮又暗淡了些,昏暗的阁楼里,渐渐没有声响。
终于,他像是又鼓起了勇气,满怀希冀,又怕被打破般的小心翼翼。
“啊清,你愿意,搬出阁楼吗?我搬回来……同你一起住。”
人的世界,总是别离居多,可我还是不懂,明明是他让人将主人关入阁楼,自己便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年,今天又为何要让主人搬出去,那一脸悲戚的模样,仿佛三年来他不曾伤害过主人一般。
三年前他走后,总是有人来阁楼同主人说话,或是微微叹息,摇头离去,或是吩咐那妇人,将那黑乎乎的汤药每**着主人喝下。
那些下人总是对主人冷眼相待,却待那人温和至及,也会和蔼的唤上一声。
“张医生。”
她们说主人有病,所以需要喝药。
主人偶尔也会推开嘴边的汤药,换来的便是一顿难以入耳的辱骂,她们不敢对主人动手,因为人也分三六九等,若是骂的难听了,主人才会反击。
她们觉得主人好欺负,但是又畏惧主人动起手来的狠,便喜欢三三两两的聚成一团,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倘若谁不说上两句,就是不“团结”,是要被下人堆所排挤的。
我曾喜欢蜷在院里的树上,晒着暖阳,无人时,只顾懒懒的睡上一觉,有人时,便听着她们聚在树下三言两语的谈论着主人。
明明从未同主人生活过多少时日,她们却偏偏像亲眼所见一般,捏造着主人的桩桩恶事,任由流言淹没这片城。
可笑我陪了主人三年,却偏偏听得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捏出了主人的一生:
年幼克死双亲,年长被绑架,失去清白,承了幼时的媒妁之言,攀了高枝,嫁进许府,得了疯病,被少爷关进阁楼,从此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