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4.3 死城
本以为青鴍在会好一些,然而停下来之后,我又难以抑制地陷入混沌的境地里。
或许是青鴍的影响,我一直忘记或者控制着脾气与负面情绪。此时我只有自己的时候,一切都一股脑涌了上来。
虽然刚刚闭口不谈这件事,但意识到的时候,还是难以消除心中的惶恐与迷惘。
“真实”给予我豁然开朗的愉悦,同时也带来了难以抹消的自卑感。
我在这里十年,读尽了数百章节以至上万卷藏书,而在青鴍的面前,却像是什么也不懂的凡夫俗子。在知识概念上,我们并没有进行繁复精确的交流,而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身上的从容气魄、对事物本质的认知能力,是我远不能及的。
因为有一事,是无论我读多少书都无法藏掩的残疾——我是只井底之蛙。
青鴍在一旁冷不丁地插嘴道:“你没必要为了这痛苦,不可能人人尽知天下事,过多的考虑只是庸人自扰。我是和常人有所区别,而你,也有很长的时间去了解你不了解的一切。你将用你的眼睛去确认你渴望的真实,还有你的悲喜。”
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表述如此自恋而找抽的言论,也是你的特别之处。我默默地想。
不过,青鴍真的是看透了我的思想,虽然我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他在怀疑我的毅力?他根本无法想象我的十年是如何度过的:先是日日煎熬,然后麻木。如果说人的出生是一个起点,我从来就没有跨出我的第一步。被限制、被无视、被束缚,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读这些书,它们是否囊括着我不应知道的理、是否记录了禁密的世界规则,我不得不这样做。
外面的人们有着日常的悲喜,感受着四季与苦痛相伴,追寻着飘渺而美丽的愿景。而我……而我的苦痛甚至都不曾存在过,我一切的渴望,全然迷失于这虚幻森林,凋零在永恒的春季。
已经十年了,难道还不够吗?我真的要穷极一生,被禁锢在这个生灵如行尸走肉般的彷徨国度、止步于我的起点吗?
我想要知道……虚幻的梦想也好,无谓的挣扎也好,我做不到心平气和地面对我所不知道的一切,这是我十年来存活的方式,是我已然凭以呼吸的依托。不管是潜藏于神身后的理还是人类意识之外的规则,我都想要了解。为了自己无法原谅的无知,我要闯入那一切,在他们的世界里像个孩子一样尽情地破坏、欢闹。
这是我的嫉妒与愤怒,纠正那些悲剧主角的人生,毁灭那些顶着一副大义凛然的笑脸的傻瓜。
砰!青鴍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我的走神被这个突兀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青鴍皱着眉头说:“你想的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总会得到解决的。我说过不要那么频繁地去考虑,那会使简单的事复杂化。”
说是无关紧要云云……果然,他虽然特殊,却完全不能指望他理解我的思想。这样的人,或许会很轻易就抛下我。
说的也是,他本来就没有帮助我的义务或必要。
“真是……”青鴍砸了下嘴,又想要说什么,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却不得不为了隐瞒而沉默。
但对我来说,这才是无关紧要的事。他并不是我,偷窃我的思想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听到我骂他的话罢了。
青鴍叹气,没再说什么。
我马上发现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就是把握错了陈述“他没再说什么”的时机。尤其是当我们还要继续共处一室的时候。如果他什么也不说,也不提问,只是摆回那张扑克脸冷冷阅览书卷的话,我很快就会蔫儿了。
脑子里的热血退却之后,我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在非理性的驱使下已经犯下了弥天大错,之前我想要留下好印象的一切尝试全都变得毫无意义。
气氛非常尴尬,我已经开始盯着桌上翡翠砚台的瑕疵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比如列举自然地缓解尴尬气氛的方法)。但青鴍不动,我完全不敢瞎闹。明明刚刚脑内恶战了一场,我嚣张的气焰马上被他的冷战功力给虐得体无完肤了。
“青鴍,我……”我仓促不安,垂着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抬头看他,忽然发现有些奇怪。
“你是不是长大了?”比起前天见到他的时候,他个子变高了一些,脸也稍有拔长。从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变得像十三四岁的美少年了。真是见了鬼了,我跟他待在一起这么久,怎么这会才注意到呢?
青鴍对我的话好像有些惊讶,虽然表情变化细微,我却好像稍微能够读懂一些了。
他放下书,走过来。我确认他跟开始记忆中的样子是有所不同了。他靠近之后,忽然用那双眼睛摄住我的视线,我一阵哆嗦,脑子“嗡”一下难受了起来。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恢复了正常。我重新拾起刚刚在思考的问题,发现记忆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青鴍……”我额头上淌下一滴冷汗,“做得太明显了。”
“……不要再问我的事了。”他冷冰冰地说道,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态度,
“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出去。”
“但是……”
“外面不对劲。”
我一惊,转身冲下楼梯,用尽全力快跑出门。我在街上四处警惕着巡视,然而外面空无一人,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青鴍慢悠悠地走出来,看了我一眼,我瞬间觉得自己胡乱激动得像个白痴“呀!你骗了我吗?”我气愤地叫道。
他完全无视我,径直按原路向湖泊的方向走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会被他戏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在原地扭捏了半天,最后还是极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等等我!”我喊道,一边向前追过去。
这一段是下坡路,路面并不平整。跑的是快,就是一下子刹不住脚,我“唰”一下就从青鴍身边冲出去很远。
我缓缓控制着停下来,忽然看见了自己口中呼出了白色的气体,又很快消失在空气中。我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受,那不属于我感知过的任何一种痛感,却使我难以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我缩紧身体,小口小口地呼吸着,看向青鴍。他却像没事的人一样,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冷吗?”他问。
我瞬间意识到,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寒冷之感。
原来温度降低真的能令人产生莫名的痛苦。虽然我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但身体处于极度不适应的状态,几分钟就冻得双唇通紫、四肢僵硬了。
“青鴍……”我颤颤悠悠地想要拉住他,却抓了个空。他从容不迫地继续向湖边走,我只好哆哆嗦嗦地在后面跟着,行动非常艰难。
气温越来越低,我尽全力保持意识清醒。然而暴露在外的手和脸冻得难受,心脏有强烈的压迫感,连呼吸也变得痛了起来。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渐丧失身体里的热量,体表皮肤也一寸一寸地失去知觉。
“青……”我已经说不出话来。要是在这里因心脏功能衰竭而死的话,也太憋屈了吧。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地面也冰冷刺骨,但我一点儿也动不了。
真是凄惨啊,想不到我会在大自然的力量下落魄惨败到这个地步……
忽然冷潮从头到脚褪去,空气集中了起来,肉眼甚至能够看见其流动的方向。
是湖泊,大量的冷气向着湖泊及其上方一带团聚了起来!我身旁的温度也恢复了正常。真庆幸自己撑到了这一刻,身上还没有出现严重的冻伤。
我努力活动肢体,蹦蹦跳跳地生产着热量,很快就重新灵活了起来,对全身的掌控权也回来了。
呀——这寒冷真不是盖的,简直都能刺入骨髓了。外面的世界不会都这么危险吧……看来我真是有好长的路要走啊。
“适应了就会好的。”青鴍这时才开口,“刚刚一阵还是在零上四五度左右。”
“我一点也不想适应啊!”我绝望地喊道。
“湖水温度看起来已经下到零点了,”青鴍再次行动了起来,“那边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原来,刚刚没骗我啊……
我现在相当无力,想到以后或许要面对的四季交替,心想自己不要被折腾死才好。说起来,崇时在湖边的宅邸里待着没事吧,他也从来没有受过冻,有可能情况还要差。
不过那个什么苦休在他身体里,估计没有大碍。青鴍也没反应,我还是不要瞎担心比较好。
“气温怎么会骤降呢?”我这次终于和青鴍协调了步调,走在他身边问道。
我奇怪地发现,这时的他已经比我矮不了多少了。
“大概是你碰了屋顶空间界点的缘故。”他冷静地回答。
我开始冒冷汗,问道:“你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吗?”
“贸然去碰是会有影响的。”青鴍毫无愧疚之意,说道,“但尽管到现在,确切的影响还是未知的。”
是吗?!既然你都长到这么高了,我现在只想顺手在你漂亮的脸上揍一拳。
这是什么人呐……就算要做些什么正经的试验,就算不知道会是冷潮过来,总该给我个提醒让我暂时避避。你自己是个木头人也别把我同等对待啊……
我无奈至极,又不敢再次抱怨泄愤,憋屈得要死。
绕了好几个弯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出发的地方。湖面已经冻结了,冷气从其中不断逸散出来,久久缠绕在沙地一带。由于方才经历的遭遇,我心有余悸,不太敢靠近。
“为什么冷气都集中到湖泊这边来了?”我迟疑远观,毫无头绪。
他没有像我一样早早停下脚步,而是一直接近湖泊。他无惧严寒,冷静地走在湖面上。我看到他停下来低头看。
“你发现了什么吗?”我远远地大喊道。
他指了指脚底下,我犹豫再三,还是朝着他的方向前进了。
估计是冷气大多集中在湖上的缘故,沙地周围的温度比刚刚好多了,但我还是在不停发抖。
稍微离湖泊有一两米距离的时候,冷气散得也差不多了。我将目光投向青鴍所指的地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恐怕这的的确确是需要我自己亲眼见证的。
湖下壮阔的景观震慑了我:湛蓝的湖水犹如一块巨大的钻石璀璨炫目,条条裂缝交错成独具一格的美。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有无数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琥珀状物被凝固在水中,其数量宏大,光彩夺目,构成了这无可比拟的奇景。
“这下面有活物。”青鴍冷不丁地说道,似乎并没有欣赏的闲情。
我本来心情大好,听到他的话又受到了惊吓。我可是在这湖水中畅泳了上千次了,如果内有活物……不对,说不定活物是些水草植物,那是很正常的,无须畏惧。
“不要用那么容易被误会的说法啊……”自我安慰后,我对他抱怨着,
“估计也就是些植物什么的……我说啊,不是说水是生命之源吗?其中有活物有什么好奇怪的。”
青鴍蹲下身去,一只手贴在冰面上,对我说道:“别说傻话了,这里是你自己取的名字,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里本不应该出现除了你我以外的生命迹象。”
看来我脑子真的被冻糊涂了,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他说的话。我畏畏缩缩地问道:“什么……意思?”
“这座城市的时间是静止的。”他语出惊人,“你都没有察觉到吗?
这里的时间停在了其死亡的一瞬间。那场浩劫规模之大,没有生物能够逃离灭顶之灾。连神子都毁灭了,植物绝不可能生存下去。”
“你如何能断定?”我将信将疑地问道,“这里渺无人烟,根本就没有能让你下此定论的凭据。如若真是这样,这里的建筑为何完好无损?湖水又为何久未枯竭呢?”
“空气中的灰尘静止了。”
“嗯?”我怔住了,这算是什么答案?
“我说过,有人动了手脚。”青鴍还是异常冷静,丝毫没有动摇,“有个人将这个地方修复到了一定的程度,这并不重要。”
说罢,还没等我接话,他向前一抓,握着那把凭空出现的短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开了冰面。
我听见碎裂声接连而来,刀劈开的地方很快裂成了一个豁大的口子,几乎有半米宽、两三米长。我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是怎么用那玩意儿做到的。
“过来。”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那把凶器也再度消失了。
我脑海中冒出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难道……”
“过来。”青鴍说第二遍,我挣扎着走了过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把我用力一推,然后自己也跟着跳进这个裂缝里。
我掉进冰冷彻骨的湖水里,被呛了好几口,没扑腾两下就抽搐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