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年负壮气
相较于李隆基的呼朋唤友,和亲属来往密切,薛崇简却是性子内敛、安静漠然。平日里他和家中继父武攸暨的几个孩子武崇敏、武崇行、两个女儿都不交往,他的亲生姐妹早早嫁人,亲生大哥薛崇胤老实木讷、安分守己,他的朋友只有李隆基以及李隆基的朋友。
母亲太平公主外出频繁、精明能干,与他交流甚少。太平置业甚广,长安、洛阳皆有地产。不过,家庭内部争风吃醋也是分赃不均,继父武攸暨的两个儿子武崇敏、武崇行相互争夺田地,两个女儿也加入争夺房产的阵营。大哥薛崇胤不言不语却也暗自邀宠,分了不少。
只有薛崇简仿佛与这个家格格不入,既不争夺田地房产,也不努力仕途上进,倒是天天和无望继承帝位的风流小子李隆基混在一起。
看儿子如此,太平也很少搭理。他不要,她不给。因此,薛崇简现在还在小时候的院子里生活。
他和母子虽则居住在一个府邸,却分门别居,不常见面。薛崇简回到家中好似住进了囚笼,除了看得见的奴仆,就是无边无际的孤独。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变化,这种寂寞无助越发强烈,他不知道如何化解如何排遣。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会自己与自己下棋,黑白两道在脑海中相互厮杀。他静默地在棋盘上调兵遣将,他的丫鬟们在一旁垂手恭立。虽然是白天,他却让丫鬟们点燃了房间所有烛光。烛光映照着他那苍白冷峻的脸,也映照着他那坚毅瘦削的身影。
“公子,梁王府武二小姐的人来了。”丫鬟通报。
薛崇简的手颤抖了一下,棋子“当——”一下,落到棋盘上,四处乱滚。他若无其事地清清嗓子,道:“请她进来!”
她来了,轻移莲步款款而来,躬身施礼道:“公子金安!”
薛崇简猛然觉得声音不对,仔细一看却是香儿,便漫不经心地道:“你来何事?”
香儿欢快地回道:“自然是受我家小姐所托,给公子您送来一身御寒衣物。”说着,双手奉上衣物包裹。
薛崇简没有像往常一样,示意仆从接过衣物,反而答非所问道:“以前经常来送东西的那个……被你家主人逐出家门了?”
香儿愣了一刻,思考半天,才道:“公子说的莫非是叫云若的伴读书童?她刚来府中的时候,不懂规矩做事丢三落四的,手脚也不利落,出了不少差错,好在她写得一手好文章,读过不少大部头的书,经常给小姐抄写功课,也给府里的爷们临帖作画,老爷很赏识她,还把她介绍给上官婉儿大人认识,现在是上官婉儿身边的红人呢!她不常在府里,不是官员却常去衙门,偶尔回来也是去书房临帖写字,不像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只会做一些粗活。公子找她,是不是也是有事相求?”
薛崇简回过神来,道:“既如此,我另行寻访便是。有劳了!只是这衣物,我也不穿,你还是带回去吧!”
香儿急得要哭,“这可不成,带回去的话,小姐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小的很少出门办事,粗粗笨笨,这么多年了小姐从未高看我一眼,这次办砸了,我以后可不敢在梁王府待下去了。”说着,竟抹起眼泪来。
薛崇简平生最怕女人,最怕女人哭,眼看香儿抽抽搭搭鼻涕一把泪一把,便道:“你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
香儿止住哭声,道:“有,一大堆,有七八个呢!”
薛崇简挥手让仆人退下,道:“这些衣物,连同之前你家小姐送来的衣物布匹,我让人拿来,你选一些好的,带回去给你的家人。只是这些万万不可让你家小姐知道,只有你我清楚,你记住了吗?”
香儿破涕为笑,一边说着您老人家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一边叩头连声致谢。
薛崇简让下人送来几包用品,让香儿选了。香儿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走了。薛崇简想起母亲和上官婉儿自幼相善,关系匪浅,也许到母亲那里走一遭或者会遇见云若。他起身沐浴,换了一身便装,依旧一身雪白,就去母亲房中请安。
很远就听到房中笑声阵阵,母亲太平公主笑声最响亮、最放肆。进了房门,发现武攸暨、武崇敏、武崇行,并武攸暨的两个女儿、女婿都在,还有几个不相识的恭敬谄媚的面孔以及身前身后、各个角落里站立的丫鬟,偌大一个房间,竟是满满当当、温热异常。
母亲看到他进来,撇了撇嘴,哼一声,道:“你这些日子又到哪里撒野去了?这么长时间不来问安,眼里没有娘亲了?”
薛崇简低声道:“哪敢!不过母亲政务繁忙、交往甚广,我来探望多次,均不见母亲踪影。本着家国为大,就不再打扰了。”
太平公主笑道:“你们听听,这才几天不打,就这样嚣张了。崇敏、崇行你们可不要学他,天天和自己的母亲对抗,你们要听话,像崇胤一样安分守拙方是正道。”
一干人应声称“喏”。
薛崇简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便请告辞。
太平公主怒道:“这还没成家立业呢就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反骨,敢这么目无尊长!”
薛崇简冷笑道:“公主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等皆是仰望天威,怎敢轻易犯上。不过是母亲看我不顺眼,故意找我茬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旁边一些兄弟姐妹们都是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讲下去。而那些来邀功请赏、巴结逢迎的官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太平公主却是微微一笑,道:“看在你早早死去的爹爹份儿上,我不与你计较。你今天来,我倒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薛崇简心里一阵紧张,他想阻止母亲说话,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母亲一字一顿,字字句句都扎在了自己心上。
太平公主道:“过了今冬,春暖花开,你该办婚事了。准备一下,和武家二小姐完婚。你成家了,有人管了,我也放心多了……”
薛崇简脑子嗡嗡直响,他在内心里说了一万遍“我不愿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母亲一直在讲武家二小姐如何如何贤惠聪敏,怎样怎样知书达理,逢年过节又是给自己送金银珠宝,还是给自己修书写信嘘寒问暖,更是给家中兄弟姐妹媳妇女婿每人都送了礼品,反倒是自己的儿子薛崇简不知天高地厚,一直接受人家的馈赠,从不回礼,就连男女之间的书信也是一封也没有。
武洛安起先殷勤地给薛崇简写了两年信,约他一起出去游玩,但是从不见回音,也就放弃了书信,开始改送衣物珠宝,一直送,月月送,年年送,从不间断。
薛崇简看也不看,照单全收。只是母亲太平公主不知道,儿子薛崇简收到礼物后,也送人,送给李隆基,送给千骑营的官兵,送给身边的奴仆,送给……
薛崇简再一次起身告退,走到门边,又转了回来,跪在地上,道:“请母亲收回成命,婚姻之事,儿臣不答应!”
周围一片静寂。
太平公主从椅子上欠起身,哑声道:“你……不答应?”
薛崇简应道:“儿臣不同意这门婚事!”
太平公主笑道:“必定是你心中已有了别家姑娘,说来听听,她是谁家的?姓甚名谁?”
薛崇简默然不应。
太平公主笑道:“你说出来,娘亲帮你成全。只要不让武二小姐受委屈,怎么着都好办。”
薛崇简低头不言,他不敢说是云若,也不想说,毕竟他们只是公众场合正常来往,一言一行光明正大,从未为着私事私下见面。
太平公主看儿子不说话,就笑道:“年纪大了自然要婚配,何况这桩婚姻是皇上钦点,无论如何也要风风光光大操大办。你且回去,慢慢思量,好好准备。不要恐慌,婚后一切正常交际,武二姑娘也不会为难你。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周边的人群齐声答道:“是,是,是!”
薛崇简跪着道:“母亲如若不答应退婚,儿臣就跪着,直到母亲答应为止。”
继父武攸暨忙道:“这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这是当今皇上御赐的婚事,不能不应。”
武攸暨沈谨和厚,于时无忤,专自奉养而已,不过当年尚太平公主之时,他已有妻子,而皇帝的女儿不能做小,因此女皇赐死了他的妻子之后,才让太平公主下嫁。这些事情让武攸暨每每回想起来,总是胆战心惊不敢造次。
太平公主白了丈夫一眼,咳嗽一声。武攸暨才止住话头,垂手缩卧进椅子里。
薛崇简坚定地道:“请公主收回成命,放儿臣一马!”
太平公主笑道:“起来吧!别说傻话了!”
薛崇简依然道:“请公主收回成命,放儿臣一马!”
太平公主有些愠怒,“赶快请起!”边说边请贴身侍卫取来马鞭,立于薛崇简身后。
薛崇简再三申述自己不娶的决心,“儿臣天性驽钝,胸无大志上不得厅堂,本无仕宦之心不求闻达,只想平平淡淡随心由己,还请公主网开一面成全儿臣!”
太平公主怒道:“成全?说的轻松,你来个成全试试!俯仰天地之间,谁人不受羁绊?你无病无灾逍遥自在,竟然无事生非公然抗命?你何德何能,欺君犯上?”
薛崇简冷笑道:“您贵为公主,自然尊贵,呼风唤雨满堂文武,殿堂高坐真是威风,您何曾体察过我等小民的脆弱无助,您何曾把我等儿臣当成活着的生灵,在您和女皇面前,我们不过是一群群行尸走肉!当年如果您肯为父亲申辩两句,不,甚至对女皇说一个字不,我父亲也不会29岁就活活惨死狱中。那个时候,小妹才刚刚满月,您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
都是您,害得我从七岁就见不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您是皇帝的女儿,呵呵,自然与众不同。父亲死了,您没有一滴眼泪。您是大唐的公主,大唐的荣耀,您继续风流快活开开心心,再次嫁人生儿育女,可是您何曾想过我们的感受,何曾顾虑过我的心情?您前任丈夫的孩子在您的心中就那么无足轻重?”
太平公主恼怒至极,气得浑身颤抖,冲到薛崇简面前,给了他几巴掌。她命令贴身侍卫立刻鞭打薛崇简,往死里打,狠狠打。
薛崇简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鞭子如闪电如乱石,打击在后背上。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每一次和母亲见面几乎都挨鞭打,已经习以为常了。
太平公主的房里很快空荡荡了,只有鞭子的响声一声高过一声,一阵急过一阵。从始至终,薛崇简一动不动,不吭一声。被打完后,掏出一方白色锦帕,擦拭一下流在地上的血渍,缓缓返回自己的房里,叫了两个贴身奴仆,自去医馆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