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落

三年后，我再次踏上京城的大街小巷，满眼繁华，也满眼落寞。这场景似曾相识，甚至不曾改动，可依旧让我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不变的永远是景致，恒变的永远是深情。

“情如飞雪无常，却是一动即殇。”祁澜坐在凤熹宫庭前的藤椅秋千上，手摇画扇，身子却倾倚在一旁。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这般憔悴地对我说出了相逢的第一句话。自从失了宠，她倒是连妆容都懒得化了。几缕碎发扫着她的面颊，她却是连手都不愿抬一下。我替她拢了拢头发。

她兀自眼神迷离涣散，盯着袖口发呆。半晌才幽幽开口，只道了一句：“这件衣裳可是皇上当年命人特意为我缝的……”

“醒醒吧祁澜。他终究不是你一个人的。他爱你几时便是几时，你强求不来。”我直接打碎了她的旧梦。

“我之于他，就如同追赶退去的潮，一步步迈向万丈深渊，回头也不是岸。而他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不曾记得有多少人为他沉沦。时至今日，我都没搞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许只是贪图人性的一点温存。想要爱与被爱，可往往得不到最后的回应。自欺欺人也徒劳得可笑。我知道自己终究得不到他，可我也终究不甘心啊。执着了那么久，像是无极深渊，明知是险却迷途不知返，痴人说梦，精卫填海般固执。”祁澜痴痴地笑了起来，那么讽刺，那么凄凉，“我曾经以为，自己离开谁都能光彩得活下去。亲密、疏远、厌倦、逃避、愧疚、疲累、淡忘。这是规律。可我唯独爱的一个人啊，他是风是鸟，却唯独不是归宿。不是归宿。”

祁澜轻轻带动秋千，像一片枯叶在枝头挣扎。

“他眼中纵有万顷烟火也不曾有一朵为我而点亮，他的笑他的忧都不曾与我分享。他的眸光灿若星辰，他的笑意在眉梢浅存，他的温柔如温吞的水——可惜我都不曾真正拥有。我要这皇后的名分又有何用？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盛大的落寞。”她眼中再没了往日光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苦涩。

“他倾心于你时，因你美艳无双明颜娇蕊婉转多情妩媚生姿；他不再倾心于你时，即便你啼唱如莺鹂呢喃他也觉得聒噪，步态若弱柳扶风他也觉得病态，颦笑似海棠妍丽他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因为你不知他心，不是他心上人。”我其实也暗暗叹惜祁澜的境遇。

“说到底，我哪有什么本事让他喜欢我，不过是勾了他的魂而已。短短两三年，他就移爱新欢。我以前，的确不想当他的心上人。却是垂涎他的地位。可如今我再狠不下心来夺这天下，宁愿屈居一身做他的后宫佳丽，你说，我这算不算是为情所伤？”祁澜停住秋千，抬眼望着我，那双眼依旧漆黑，依旧称得上美丽，可是再没有勾人心神的魔力。耗干心血换一场空欢喜，只为了他一人四海朝生。人的真心都是伤一分减三分，可我值得吗？

当然值得。

见我不说话，祁澜又开口了：“报应啊，全都是报应。也曾有人为我付出全部真心，是我错负了。现如今我也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皆是因果报应啊。因爱生情，为爱求欢，一路走来，我也是尝尽这荒唐的滋味。”

“说说吧，皇帝又看上了谁。”我走到祁澜身旁，同她一并坐在秋千上，缓缓地荡了起来。

“唉。”祁澜只是叹气不说话，将手中的画扇掷在了地上。我静静地陪着她，看着满宫红墙琉璃瓦，属实增了几分凄凉。“如今也只有我听你散心了。总好过独自说与秋风吧。这天气转凉，人心更是寒似一天又一天。”我劝慰她。

祁澜依旧不开口，只是看着那日暮西斜，隐入墙后，天色渐渐暗了起来，晚风也凉了。“你说，皇上此时在何处呢？”

“自然是在新欢那里。祁澜，有些事情是你无法掌控的。比如人的感情。你再完美也会被人厌弃，更何况你失了勾魂的眼。拿什么筹码继续赌下去？”我捡起地上画扇，“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她是皇上东征时得来的女子，一路上颠沛流离，战火狼烟日晒风吹，哪见过什么世面。可谁知皇上凯旋当夜，她便进了雀归宫。什么绫罗绸缎、紫玉宝玩，什么瑶簪玉管、翠羽明珰，什么胭脂粉黛、丹砂罗绮，但凡赏赐，全进了那雀归宫的小门儿。这女子虽独得宠爱却并不娇纵，待着珠宝也并不热切，冷淡的样子更是让皇上喜欢了。我也是无能，连个野路子都比不下。”祁澜讲到这里，流下两行清泪。“天不亡我，地不收我，偏偏是这感情能杀我。”

“宫门万丈千家宠。他不是你一个人的萧郎。好歹也有个名分，这辈子不就这么过了。生不同衾，死可合葬。世人不懂，也赞你是一段佳世良缘。”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到底是我走错了一步。本以为我这么残忍的一个人，如今竟也为了别人流泪。千算万算，没成想他就是我的劫。从此什么夺权篡位，都在我心里散了。我实在不忍心害他。”祁澜攥紧了拳，狠狠地锤自己的腿。

“其实该恭喜你的。至少你还有感情，有经历，会疼。不像我，什么事都是旁观的态度，不掺杂一点感情。”我拉住她的衣袖，“别锤了，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都说生劫易渡，情劫难了，祁澜终究是栽在了裴钟毓手上。若问这世间情为何物，谈爱恨未免太肤浅些，教人生死相依也是平常，到底意难平。

到底意难平。

爱恨痴缠、苦痛乐欢，皆是因了这一个情字。动心动念，喜欢和不喜欢，爱和不爱，其实本没有分别。这尘世间的男女、男男、女女关系，乱的一塌糊涂。我一直觉得，爱情最残忍的地方在于，从它发生的最初就已经到达巅峰。那种怦然心动，那种想要收割对方的强烈欲望，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到达未来的期许，都在恋爱的开始就已经被预支，从此往后，再怎么走都是下坡路。

爱不是非黑即白，只有爱和不爱两种状态，而是中间分了非常多等级，他爱你三分，他爱你七分，他爱你八分，而你我都要学会的，就是直面三分，直面我爱你七分你爱我三分的这种爱情关系，没办法，这是你的选择。

“鸳鸯本是伪情种，劳燕易飞人易负。爱情从来都是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真真假假、一分难辨。倘若他曾付与你七分真心，祁澜啊，你还有何可怨？或许他爱的不止是你，而是爱情本身。他永远追求新鲜的死循环。”我起身环顾这偌大的庭院，终于知道深宫是这么无望。

“当知人情薄如纸，一朝别离便路人。”祁澜轻轻吐出一句，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