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西游—卷帘

卷帘躺在河中无边无际的细沙里，一次又一次，数不尽的沉浮。

他一动不动，任凭沙子进入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身上每一个毛孔，把他也变成沙子。

失去一切的人，形同流沙，一触即散。

五百年日和月，一路走来，希望渐渐熄灭，绝望开始生根。

死寂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卷帘的灵魂，痛苦已经走过了不知几多春秋。

不见天日地活着，没有四季，没有生气。

只有数不清也望不尽的沙子，浑浊眼底，包裹心脏。

他不曾想过会拥有这样的日子。

他渐渐开始妥协这样的日子。

虽然活在痛苦深处，却不见那些虚假，倒也了却了一桩心头所愿。

卷帘信奉正义，奈何虚假的正义使他于此受难。

那些人，给他下了最恶毒的诅咒，让他背叛了自己。

这是对一个人最大的刑罚。一旦违背自我，他还是他吗?

卷帘热爱生灵，从不滥杀，然而，命运给他的是当头棒喝。

为了活命，卷帘三二日间，便要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

因此，他在此间吃人无数，成了恶。

原本向善的他，渐渐忘却了所有的过往。

也许，成为一具不断腐化的躯壳，何为善恶，何为是非，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他是卷帘大将，曾经那是他的荣耀，现在这是他的耻辱。

那些人，没有赐死他，却让他求死不得。

饶死回生不典刑，遭贬流沙东岸上。

来到这流沙河，卷帘自此开始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在漫长岁月间唯一还知晓的事情，不过只是自己还活着……

当初，他是玉皇大帝的心腹，深得玉帝信任。

那时候，卷帘以为他已经高出其他所有的神一头。

玉帝许多大小事务都经他手着办，这是其他所有人无法享有的特权。

对内他是内务总管，对外他是卷帘大将，地位特殊。

那时的他，觉得为神的日子如此舒适，却没想到舒适后面暗藏杀机。

其实，那些人，只不过把他当做一个下人般的小仙。

他本以为玉帝会重用他，能给他想要的一生。

然而仅仅是因为不慎打翻了琉璃盏，便被贬谪下界。

七日之苦，利剑穿心，如此痛苦的刑罚，不过还是赦免了死罪而得。

后来，在被流沙包裹的窒息里，他渐渐认清了现实。

他不是什么卷帘大将，他只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我的人，既非神佛，也非妖魔。

他更加坚信，一万人的错，也改变不了他一个人的对。

他生来便与他们格格不入。

有些人，苍茫天地间，注定孤独一生。

他越来越不服，天道缘何此等不明。

对他来说，最有价值之物，已经只有他心中所向往的残存的正义与自由。

难道活生生的生命还不及那些人口中的一口唾沫?这显然是不对的歪理!

他日日夜夜无数次的呐喊、质问，既是冲这天与地，也是冲着他自己。

试问琉璃盏，浮生几轮回?

一介死物，何得高贵!

那东西碎了就碎了吧，为何要让他一人承担那本不该有的罪责与后果。

人不如物，总是一种悲哀。

他想，琉璃盏即使如何精雕细琢，也远远不及生命的美丽。

有一段日子里，他总想着复仇，他要向不公吼出自己的心声。

困在河里时他这样想，流沙入体时他这样想，利剑穿心时他也这样想。

只是，这个念头，慢慢在后来中消失了。

他清楚明白了起来，凭他一己之力，怎能对抗这满天神佛。

本来他也有着憧憬，但是前车之鉴给了他巨大的警示。

无所不能的孙悟空败了，被封在山下。

天下无双的二郎神也不行，还是在凡界做了个听从命令的小仙。

他一个卷帘子的小人物恐怕都不能引起敌人的正眼相看。

既然如此，又有何抗争的希望呢。

他也曾因为齐天大圣的伟绩而充满信心。

只是那猴子恐怕已经再也不是从前……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就此被终结，除了留下齐天大圣的传说，别无其他。

卷帘大将，不过是一个笑柄般的称谓罢了。

生不如死的时间里，他已经快要慢慢磨灭心中的所有期望。

吃人渐渐成了唯一的娱乐项目。

那些人知道他在吃人，可是伪善的家伙们从来不管不问。

流沙河里除了沙砾之外，更多的是人的骨头。

一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四个人来到岸边，彻底打碎了卷帘的现在。

卷帘认得出，齐天大圣，天蓬元帅，龙王三太子，还有，那位金蝉子，通通到齐了。

见到猴子，他很高兴，转念一想，又知道他现在不过和自己一样。

和尚要他加入，卷帘有些犹豫。

因为诅咒，离了流沙河，他将形神俱灭。

正在他犹疑不定间，和尚跳入了河里，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和尚一字一句地道：“能普度众生者，从未普度众生!跟着我们，一起为众生讨个说法!”

卷帘看着和尚眼中发出的金光，眼神中给予许可。

和尚放开了他，双手合十，金光璀璨。

刹那间，诅咒消弭，人骨度化。

卷帘知道，现在起，他自由了。

和尚带着几人一路西行，卷帘跟在他们所有人后面，看着千万人一道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