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隐士
要写出一本好书不一定非得住到山洞里,可要是不爱交际可能是有助于创作的。
J.M.库切
J.M.Coetzee,1940—
小说家
用法:库切的名字到底怎么发音似乎众说纷纭。自信一点,发得越怪越好,或许你可以把“Coetzee”发成“卡赛爷”!
南非小说家库切太爱隐居,以至于两次被授予布克奖都不愿现身。不过2003年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他屈尊出席了典礼;颁奖词里称赞他的小说考察了“局外者是如何出人意料地参与故事”,展现了“精湛的结构、深邃的对话和才情洋溢的分析力”。库切本人很温和,留着一点点胡须,说话轻柔,据说他参加宴会经常会整场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和他相识多年的同事声称只听库切笑过一次。可惜的是,能让库切忍俊不禁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笑话没有记录留存下来。
和纳丁·戈迪默一样,库切也是一个敢于剖析祖国南非混乱政局的作家,但是他的批评既聪明,又有分寸,所以基本没有受到当局的打压。库切的作品很少随便或笨拙地指责某个群体。《耻》或许是他在国际上最知名的小说了,讲的是一个南非白人文学教授与他的一位学生发生性关系(应该说只差一步就可称之为强奸了)。被学校解职之后,他住到了女儿的农庄里。一些黑人暴徒冲进农庄,不仅强奸了他的女儿,还导致她怀孕。库切并没有在道义上将这两件事等量而观,他只是将它们并置,希望能激发读者某些更深刻的思考。
巴鲁赫·斯宾诺莎
Baruch Spinoza,1632—1677
哲学家
用法:当别人质疑你为心理分析支付的巨额费用时,告诉他:我正试图“激活我的情绪,如同斯宾诺莎所说的那样”。
葡萄牙裔犹太哲学家巴鲁赫·斯宾诺莎某天在他家附近的犹太教会堂的台阶上被攻击,对方认为他是个异教徒。在那之后,他一直保留着那件被小刀划破的斗篷,有时甚至会穿起来,提醒自己要活得更小心。斯宾诺莎生活在阿姆斯特丹,虽然他是个举止温和的人,但他的一些理念让别人非常生气。因为他提出人类的灵魂不是永恒的,向上帝祈祷没有意义,因为上帝并不干涉人类的事务。照斯宾诺莎的说法,上帝本质是宇宙间所有事物的总和;上帝就是自然。
在他死后出版的代表作《伦理学》中,斯宾诺莎相信世间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如果我们了解得足够多,那么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如果我们要获得某种接近自由意志的东西,那么其实要追求的是领悟力。我们那些发号施令的情绪如同独裁者一般,领悟它,就可以激活它,让它变得“积极”,否则它就是“消极”的。“领悟,”斯宾诺莎宣称,“就是自由。”
斯宾诺莎追求自由和领悟时的专注力是让人惊叹的。他生活极为简朴,吃得很少,禁欲,而且可以一连工作几天不出门。他唯一的缺陷据说是有时会喜欢看蜘蛛追捕苍蝇。别人给他的学术上的荣誉都被他拒绝了,反而靠制作显微镜和望远镜的镜片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这些劳作中的粉尘让他的肺病恶化,四十四岁就死了;但是斯宾诺莎作为启蒙运动最伟大的先驱之一,他的那种无畏的理性精神却有难以估量的深远影响。
阿图尔·叔本华
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
哲学家
用法:在聊到退休计划的时候,你可以谈到自己有意“避世而居,如叔本华一般培养一种远离尘世争斗的心境”。
要理解哲学家的一大难处,是他们几乎都是在回应另外的哲学家,也就是说你要读懂甲哲学家,就必须对乙丙丁哲学家有些许心得。阿图尔·叔本华就是这样,他的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就是在评述他的德国同胞伊曼努尔·康德的理论。
康德宣称我们无法穿透感官的帷幔,不能了解真实或“本体”世界。不是这样的,叔本华驳斥道。在所有的心理活动中,我们都能感受到我们的意志,他称作“生存意志”,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永恒的对于求生和繁衍的追求。作为最典型的抑郁派存在主义哲学家,他的悲观可以说到了非比寻常的程度(也可以说是一种放任自流式的悲观)。对于叔本华来说,生命是“一场始终被阻止的死亡”,就像走路是“一次始终被阻止的摔倒”一样。
那个驱动我们的意志是痛苦之源。但也有好消息,就是我们可以逃离这种不幸。在对美的欣赏中我们可以获得短暂的歇息:就在我们凝神看着一幅绘画作品时,我们忘记了自我,获得了短暂的愉悦(至少是短暂的不痛苦)。更一劳永逸的办法是从日常的挣扎中抽离,像隐士一样生活;这种理念和佛教接近,而叔本华也是最早关注东方宗教的西方哲学家之一。他外表古怪,有巨大的圆脑门和狂野的如小丑般的毛发;而且他本人也非常惹人讨厌,他仇恨女性和犹太人。到了晚年,叔本华越发忠实地实践着自己的学说,不再与人来往,完全沉浸于研究之中,很少出门。他能够忍受的伴侣几乎只剩下他钟爱的几只贵宾犬;他给它们每一只都取了同样的名字——阿特玛,古印度梵文中用来指“宇宙之魂”的词。
纳撒尼尔·霍桑
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
小说家
用法:要是你做出了什么公众可能会谴责的事情,你可以顺着挖苦自己说考虑在胸口绣上一个字母“A”,就像霍桑在《红字》中写的那样。
纳撒尼尔·霍桑的害羞接近病态;虽然被认为是最伟大的美国小说家之一,但他想到自己会成为文坛名人就觉得可怕。他不只是害怕大家的关注,还担心公众如果细加考察,会发现他的一位先辈就是臭名昭著的塞勒姆女巫审判的法官之一,让众多无辜女子死于他的判决。为了掩盖这一联系,作家在自己本名“Nathaniel Hathorne”的姓氏中加了一个“w”——他用一个字母去掩盖罪行,就像他最有名的作品中用一个字母宣告了罪行一样。
《红字》(1850)讲述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她叫赫斯特·普林,和有妇之夫生了一个孩子。她所在的社群大为震惊,逼她在胸前的衣服上绣一个字母“A”(代表“Adultery”——通奸)。相比身边那些不靠谱的男性角色,女主人公要坚强、平静得多,而那些男人中就包括那个深觉悔愧的孩子的父亲;而她始终拒绝透露这个人是谁。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很多强大的女性角色,比如《七个尖角阁的老宅》(1851)——霍桑被推崇为最早的女权主义者。他也和爱伦坡等人被归入黑暗浪漫主义的阵营,因为他写澎湃的激情最后常会引发一些阴暗或血腥的事情,落得苍凉的结局。
霍桑对女性的欣赏部分原因是他跟母亲很亲,而且他和妻子结婚多年,美满幸福,而妻子几乎和他一样羞涩。不过对于这样一个遁世的人来说,霍桑倒是有不少卓越的朋友。他的抬棺人中包括诗人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和超验主义哲学家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
米歇尔·德·蒙田
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
散文家
用法:要是你喜欢的一个报刊撰稿人写得既私人化,又放之四海皆准,既灵动,又睿智,那么你就可以说他的写作充满了蒙田的气息。
蒙田三十八岁的时候,他最好的朋友艾蒂安[8]去世了。蒙田伤心过度,把自己关在家族领地的一座圆塔中,用书籍把自己包围起来。他在那里待了十年,一个人都不见,把精力都投入于写出一部厚重的《蒙田随笔集》。这部作品领先它的时代太多了。之前从来没有人想到可以把知性的论述和个人轶事像蒙田那样结合起来,而现在这种风格正被全世界无数文人模仿。但真要说的话,从雄辩和智慧上考量,他们之中还真没有几个能赶上蒙田。
一个很接近蒙田水准的人是英国作者威廉·黑兹利特,他概括这位法国散文家为何受到古往今来所有读者的一致推崇,说蒙田之前没有人“敢于把写作者作为一个人的真实感受说出来”。蒙田没有屈从于当时的宗教主流思想或传统观念。他只是用一种简洁的文字写他个人的所思所感,而且题材范围之广,让人赞叹,而不管是考虑宗教带来的问题(比如战争)或阐释自己的教育理念,他都写得那样好,以至于五百年之后读起来依然酣畅淋漓。他说教导孩子的最佳方法就是留给他空间,让他可以自己教导自己;他说大家能记得任何事情,用的都是这个办法。
他自己所受的教育就挺古怪。蒙田的父亲坚持所有人跟蒙田说话必须用拉丁文,所以蒙田的母语应该算是拉丁文;然后他父亲又找了一位连法语都不会说的德国家庭教师。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教育方式到头来似乎是奏效的,因为它培养出了有史以来最明理、最有趣的作家之一。我们说的不算。尼采说过,蒙田“提升了活在世上的喜悦”,而法国文学评论人夏尔·奥古斯丁·圣勃夫则建议我们至少要每晚都读一页蒙田。
若泽·萨拉马戈
José Saramago,1922—2010
小说家
用法:如果你什么时候因为对虔诚之人不敬而受到指摘,借用一句萨拉马戈的话,低声说:“他们应该多把心思放在祈祷上。”
任何一个不得志的作家在艰难的时候都可以从萨拉马戈身上得到慰藉,后者要到六十多岁才成名。他是地道的葡萄牙农民家庭出身(他的姓氏“Saramago”就是“萝卜”的意思),最终因为小说《修道院纪事》扬名立万。他典型的风格就是写非常长的句子,有时候一连几页没有句点。写对话的时候也很少添上引号。很多他的书都是寓言,一般都会发生异想天开的事情。比如《石筏》(1986)就写了伊比利亚半岛从欧洲脱离,在大西洋上四处漂荡的故事。在《失明症漫记》(1995)中,某国莫名其妙就遭受了瘟疫,每个人都因此失明:作者说这个故事象征着大家对右翼独裁统治的崛起视而不见,而葡萄牙就被这样的政权控制多年。
作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萨拉马戈始终有办法惹人生气。对象可能是宗教的保守人士——他说过:“我尊重有信仰的人,但对他们那个组织毫无敬意。”也可能是以色列人——萨拉马戈2002年的那句话“今天在巴勒斯坦发生的事,是一种可以放在和奥斯威辛同一个层面上的犯罪”让他们愤怒不已。
他争议最大的一本书或许是《基督耶稣的福音》(1991),描述的是一个和抹大拉的马利亚同居的耶稣,正想办法让自己不用被钉上十字架。(也难怪他199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梵蒂冈会抗议。听闻教堂的不满,萨拉马戈只评论了一句:“他们应该多把心思放在祈祷上。”)这部小说引起的轩然大波让萨拉马戈开始觉得自己在祖国也成了个不受欢迎的人。于是他转身抛弃了葡萄牙社会,搬到了大西洋上的兰萨罗特岛。所以萨拉马戈直到生命最后,是主动选择做了一个岛民——相较某位文学评论家,则一直把身为岛民视作他无法逃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