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述:重症监护室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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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意外

一帮人开车离开,方宇乜斜地打量我一下:“领导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连客气话都不说,酷毙了。”他学我毫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我应该表决心吗?写军令状?应该让人家趁机教训我?”我白他一眼,反唇相讥。我这人最讨厌被人语重心长地教训,送一堆似通非通的道理给你。

方宇颔首:“好。”他是在学我淡定干脆的回答。这个人完全是我的死党,没到火烧眉毛的险地,他就忍不住事事对我冷嘲热讽一番。

“震中,现在你是老板,快开工吧。”老许满脸笑容,我知道让我负责是她的提议,目标达成,也移走了她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前线需要一个十项全能型选手来领军,后勤保障才能顺畅地运行。“若曦一样的嫩脸,偏要扮四爷一样的酷。”她笑着,顺手捏我的脸。

“出来个人,快来接呼吸机。”铁门外面是设备科的两个工程师。德尔格呼吸机正从班车上卸下来,两个工程师当壮劳力使用,正在惊险万状地卸货。熊一样的呼吸机分量不轻,精密的电子元件也经不起震动,两个人大呼小叫,快要喊救命了。

“柴工,需要你把隔离区病房里的监控探头马上装上,病房今天要收第三个病人了,你得快点完工。”我看见柴工老实不客气地派任务。

我向来是ICU的大管家,一向习惯和工程师打交道,他们工科生,只管机器不懂医疗,不会知道火烧眉毛到什么程度了,需要他们赶工非死命催不可。

柴工刚把呼吸机稳稳放到地面,就听到这么大一件任务,不由倒吸口冷气:“我要到隔离区里面去装?那已经收病人了,我会不会传染上呢?”工科生都知道在新浪上看新闻,几个月前南半球1的重症甲流死亡率,世卫组织对最终死亡率的预测,都足够吓着他了。

1 2009年的甲流是全球性传播,南半球的冬天早,所以先开始。

“会的,我们会算你是一个烈士。”我尽量平稳地把呼吸机推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推进隔离区去。更衣,换隔离装备,我一样一样做给这个工科生看,让他照样穿戴齐全。

“哇!闷死我了。”柴工戴上N95口罩,学我的样子夹笼鼻夹,吸一口气。一口气可以把口罩吸扁才算是戴合格,才可以防护病毒,但是这样呼吸会明显受阻,非常气闷。总算是医院里的工程师,还有一点专业素养,一次就操作成功了。

“戴上手套我还怎么干活;还要穿鞋套,爬梯子不要摔死我?!”这工科生啰哩啰嗦,让人头疼。

“里面已经收病人了,不按防控标准进隔离区,你传染上了都不能算你烈士。”我半是警告半是调侃地告诉他。不看他的脸,我都知道,他在N95口罩的保护下无声地骂我。我凶恶地狞笑一声。

监控探头需要对准每个床位,这样在办公室的中央监控屏上,可以一目了然看到病人的状态。新运到的德尔格呼吸机马上装起来,插上氧气和电源,开机自检。第二间病房的床迅速地准备好了,有了呼吸机和监护仪,总算约略有点像能收重病人的样子。

“你,先把这一间装好,马上动手!”我手指定在走廊上东看西看的柴工方位,“等一下重病人一收进来,你就不能再进来了。”

柴工受惊过度,一听马上要收病人,探头过来的确看见病房开了呼吸机,准备得像要马上收病人的样子,立刻攀高爬低,开始动工了。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忍不住还是要唠叨:“这叫什么事,已经要接新娘子,新房还没有装修好!”墙粉很不结实,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大堆碎屑。

班车又运来了几大纸板箱的药品,包括大输液、无菌包和器械。这些都是立刻要拆箱的,收病人的时候保不住会立即用到。今天的物资运来速度明显加快。场地周围的施工速度也在加快。

班车师傅把东西卸在门前,立即返回送下一批物质,就像母鸡在门口下了一堆蛋。这一大堆东西,比我人还高,靠我和老许蚂蚁搬家一样抬进门,连拖带推,送到隔离区门口,再由方宇和美红两个,穿着全套隔离服蚂蚁搬家一样往治疗室和仓库里拖。

这真是让人筋疲力尽的体力活。算算看过去的36个小时里,才睡了4个小时。未来的半天里,还需要收新病人,搞定那个巨大的傻瓜照相机……一大堆活。想到工作量,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脑子就像电池耗尽的电脑,盹着了片刻。仿佛独自一人徒步在密林中跋涉了很久,迷失方向,走散了同伴,惊惶,疲惫,无助,迷茫。逼隘的丛林,像怪兽一样,越深入,越迷茫失措。身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惊慌压抑的哭泣。

方宇收病人,我打电话联系拍片。这个钢铁的傻瓜相机灰扑扑地停在那里,像满身铁锈隐藏在谷仓里的变形金刚,不知还能不能用,需要有人来摆弄一下。

医院本部离我们3公里远,放射科主任自己开车过来看。“哦,这个,应该可以用。”放射科王主任足比我高一个头,身高体壮,嘎吱一把拉开拍片机的长臂,把机器推到一病房门口。轮子一路滑过去,发出“嘎吱嘎吱”粗轧的铁锈摩擦的声音。

“我去联系一下城南卫生院的放射科,需要拿过去洗片子。”王主任不急于拍,先到围墙外紧挨着的城南卫生院去联系洗片子。

心电图机跟着班车也运到了,导联线纠结成一堆,给班车司机披头散发地搁在门口一个空纸箱上。我顺手抱进来交给方宇。

唧唧喳喳从班车上下来几个人,那是医院派来值班的人,我们的援军到了。我伸头一看,来的是呼吸科的庄国栋,神经科的黄奕,都是年纪和我相仿的医生。娟和金妍,是在ICU待了3年左右的护士。现在正是医院工作最繁忙的时间段,能把这样的“壮劳力”都抽出来,医院的各个科室恐怕都已经叫苦不迭。

“哇!”娟一看门口的氧气站就做晕厥状,“看样子这个需要自己换唉!”

“搬不动。”庄国栋上前抱了一把氧气筒,方法完全不对,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那个抱法自然是搬不动的,一个氧气瓶好几十斤重呢!

“看上去有点怕的,氧气筒会响。”黄奕听到氧气管路中轻微的嘶嘶声,心里有点发毛。我第一次看到这锈迹斑斑的氧气瓶也心里发毛,好像一颗拆了引信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上班第一课,换氧气瓶。”我说,刚好换氧气的时间到了,闹钟“叮叮叮叮”一阵响。

“看好了,这样搬。”我示范给他们看。阀门从B组换到A组,B组的5个空瓶换下,重新换上5个满瓶。氧气瓶以15度的倾角靠着自己慢慢转过去。换好的满瓶串联,检查一级氧压表,检查二级氧压表。开闹钟,警示下一次换氧气的时间。

我已经换过两次,动作还算熟练,一边讲解着,一边还能驾轻就熟给他们做示范。几个人马上动手,开始尝试转氧气瓶。

“啊!”金妍移动的氧气瓶没有控制好15度的倾角,重重地要压下来了,她站了一个马步,柔弱的腰像弓一样一挺,用力抵住。发出一阵怪叫。

“好好学啊,必须过第一课,不然晚上这里只有值班的两个人,没有帮手的。”我叮嘱每个人。

“啊!”“咦?”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搬动氧气瓶。他们个个和我一样,都是习惯了一插即用的管道氧气和设备带,习惯了医院里的环境,从来没有亲手搬动过一瓶氧气。

我们就像一群养尊处优惯了的美国少爷兵,一下给空投到了热带季雨林荒无人烟的前线阵地。从繁华大都市到了前线,严酷的环境直接考验单兵作战的能力。

我知道他们只是略微有点不适应而已,我自己就是一个最养尊处优惯了的少爷兵,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来不干体力活。但当职责在身,没得选择的时候,也自然会用从来没有爆发出来的坚韧和骄傲抵御所有的麻烦。

“黄奕,你得值今晚的班。”转眼间我已经盘算好,黄奕在ICU轮转的时间最长,对这些机器不太陌生。马上进入工作状态对她来说障碍最小。我和方宇已经连轴转了两天,体力状态实在需要缓一缓。援兵如果不来的话,今天又得让方宇上24小时的班。

“我感觉像空投下来的伞兵,马上扛起枪就要打仗了。”每个人都这么说。黄奕乐呵呵地爬上梯子去看几个氧气压力表。“你在这里挂个流程说明,我会自学成才。”黄奕建议。白皙的手掌上沾了一手铁锈和墙灰。这也是个厉害的,转眼就用管理科的要求来对付我了。

“我们单兵作战能力强,才给空投的。”庄国栋说。我们这些给空投的单兵,都差不多年纪。工作10多年,30岁出头,是医院里的“少壮派”,体力经验都在医生的黄金时段上。

我拿起角落的一块瓦楞纸板,在上面写更换氧气的流程:换阀门,卸空瓶……最后是开闹钟。“各位一定不要忘记开闹钟,我们人都在里面,办公室还有一个闹钟,干起活来会忘记的。以前谁都没有这个习惯对吧?!”我继续提醒每个人。

“哇噻,这感觉穿越到80年代了。”一拨人对空荡荡的办公室感叹。这里看起来的确很像80年代的一个边远地区卫生院。“药库。”庄国栋一边念着,一边对空房间里的两个旧木柜看了几眼。

“对了!用药的时候,自己写好医嘱,自己过来抓两瓶,自己去对、配、挂上去,就是这样。”我说,“抓药的时代。”我指给他们看病房里在用的几个关键用药的位置,其实不指也没有关系,药品总共只有两个柜子。

到更衣区换隔离装备,我带他们进隔离区的更衣室。一帮人在被列入备战名单的时候,都和我一样,已经在医院培训过穿脱隔离衣的顺序,但是仍然需要再实际训练一下。

“片子就只能这样了,这里的CR片子不如医院里的,将就着看看。”放射科王主任折腾了好半天终于搞定了一张床边片。瞟一眼就知道,黑乎乎的,条件设定有点问题,拍片质量颇为糟糕,这多半也是不适应穿越回80年代的缘故。

“一张片子搞了我一下午,下次你们叫片子的时候,要一起拍,别今天一张,明天一张的。”王主任看看西斜的太阳,感叹了一声。

“要拍急诊片怎么办呢?”我赶紧问。这里收的全是用呼吸机的病人,保不定需要急诊床边片。

“那你自己想办法,自己拍,我们放射科的人住在这附近的,赶过来至少也得20分钟。”王主任犹豫一下答复我。

我立刻给了他老大白眼,说得好容易,我们中谁也没有受过拍片的训练。但要他解决困难也真的不大可能。要放射科派专人在这里盯防,也太浪费人力了。

“要想象一下没有拍片机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当医生的。”王主任趁机教训了我一下,顺便把体验时间又往前推了10年,这是穿越到70年代去当医生了。

震惊过度,新到的少爷兵们都不再惊叫。他们已经意识到,在这里,什么都要靠自己发挥聪明才智,吐吐舌头,很快就进入状态,黄奕换好整套隔离装备跟我进隔离区,拿了整串钥匙,老许带她去熟悉收病人的通道,捋清流程。

“你来看一下病人。”方宇叫我。忙忙碌碌分头维护整体的顺利运行,到现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新收治的病人。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产妇,剖宫产手术后,麻醉之后呼吸机的条件就很高,需要很高浓度的氧气支持。她是眼下全市最严重的甲流病人。

我看了一下刚才王主任给她拍的床边片,又看了一下呼吸机参数。心里已经大致知道危重的程度了。压住肺水肿的关键性参数,PEEP1已经升到15厘米水柱。这个压力像电梯升到顶楼一样,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腾挪的余地了。

1 呼气末正压。

“这个很重,估计病程短不了。”我看一下方宇。

“我感觉,这个压力,让ICU医生以外的其他专科医生来看,是太困难了。”方宇直接说出他的担心。呼吸机是专科性很强的操作,当前的这个条件,这个病情,就好比是专业驾驶员在驾驶战斗机执行任务。让粗粗入门的业余选手驾驶,那是太困难了。

可是专业驾驶员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两个彻底理解PEEP的ICU医生了。

“你估计一下,这个没有10天,不可能好转撤机。这10天要是我们两个人交替,会趴下,会挂掉,而且新病人会不断进来,这还只是一个开头。”我想了一下排班的难度。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状态,加上见缝插针的体力活,在运转了36个小时后,我已经感觉两腿酸痛,累得不行了,看见凳子就想摊下来。

“让医院继续抽ICU的人,已经不可能了,你怎么把这个10天对付过去呢?”方宇摊开手问我。

“不就是开飞机吗?起飞和降落我们两个来,其他时间自动巡航,然后教几个应急技能。”我说,“在以前,我们还是很菜很菜的菜鸟的时代,不也是要值夜班的吗?”

方宇自然听得懂我说的意思。调整技术参数的事情完全由我们两个来把控,其他时间尽量不调参数,维持稳定的“自动巡航”状态。对于一个病程至少10天以上的病人来说,也未为不可。

“那你是决定要业余选手开飞机喽。”方宇点点头,觉得可以接受,但是心里仍然七上八下。

“放心,我觉得没有问题,而且,我也不想我们俩还没开战就阵亡在前线。”我胸有成竹地说。手里拿着迷你的小血气机,准备教给黄奕操作方法。我指指这个小得趣怪的迷你血气机说:“ICU医生,已经从拖拉机开到法拉利,什么都得用,业余选手搞个自动巡航,是必需的。”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方宇点头,他也很疲惫。谁都没有料到,收危重病人的节奏会这么快,病房设备人员都没有完全到位,病人已经源源不断而来。

“震中,接一下东西。”老许把几个纸箱从铁门口连拖带拽挪到隔离区的门口。今天的药品到货速度还算快,只是没有劳动力。

我和方宇在里面接应,立刻开始搬东西。几个新加入的成员,黄奕、庄国栋立刻动手开始帮忙。娟和燕子在值班室里架床,铺被子,正式开始安营扎寨。

“你得留出余地,知道吗?万一用无创呼吸机的病人需要气管插管,你得坚持到我过来。”我叮嘱黄奕。

她从车上下来才个把小时,就迅速进入值班状态,正在方宇的连比带划下,快速学习呼吸机入门。人的适应力都是很强悍的,这妞也和我一样,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枚,搓搓娇嫩的手掌,片刻之间已经开始习惯物资缺乏、劳力缺乏的前线,她在病房里边当医生,边干体力活。嘻嘻哈哈,理所当然。

早就知道,我们这帮少爷兵只是略微不适应,不需要军令状,也不需要誓言。职责在身的时候,人人都会有难以置信的小宇宙爆发出来。

清晨的城南路车流不繁忙,路过五芳斋买了一兜蛋黄粽当早饭,又顺路捎上在公交车站上等车的娟。汽车后备厢里带着两箱方便面、两箱牛奶、两箱矿泉水、巧克力夹心饼干、蛋黄派、米饼、糙米卷、可乐,大包小包,好像一个小卖部。

病房在环城路外,附近都没有店面,非得粮草先行不可。我是个最不肯吃苦的人,体力消耗这么大,已经很辛苦了,更不能在嘴巴上亏待自己。

这两天体力活干得多,搬搬抬抬,饿得眼冒金星,连喝的热水都要自己记得烧。好在班车定时从食堂送盒饭来,总之,顾得上的时候一定得补上物资,不能亏待了自己和小伙伴们。

又是搬氧气瓶,又是搬箱子,两只手干得受不了,于是另带两大罐强生润肤油。老许看见我往值班室里搬了若干东西,不由感叹一声:“少爷兵干活,装备还是洋补给。”

我掏出口袋里的欧舒丹玫瑰护手霜给她看:“本少爷的私人配备还要升级。”另一只口袋里掏出正版的瑞士小军刀一把,“看,鸟枪换炮了,要什么有什么,螺丝刀随身带。”

在这里干活,随时会需要割绳子、拆包装、松螺丝、切胶带。非常需要随身工具。老许口袋里也随时插着剪刀。

“唉……”老许叹口气,表示无语。

“这些补给,我就自己出了,免生是非。但是这么辛苦,要我亏待自己,亏待兄弟们,却也不行。”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跟老许说。

“开工吧,今天需要等专家组的会诊意见,搞定库房的所有备用药,而且你需要去搞定麻醉药品,有了危重病人,非用那个镇静镇痛不可。”我跟老许商量一天要做的主要事情。

援兵已经到了,我可以一天查3次房,其他的时间由他们看着日常的医疗工作,我和老许快把病区完善得像那么回事了。

我看看空荡的“药库”、机器仓库、“化验室”,向正在换隔离衣的方宇做个鬼脸。

他戴上口罩,扣好上方的密封带,吸一口气。口罩给吸扁了少许。我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这样算是戴合格了。这个N95口罩连续戴几个小时,是会闷死人的。但是呼吸道就是这样才能防住95%的气溶胶。

一起进隔离区去查房,例行一天里医生必须要做的功课。

朱慧的体温已经下来,脱下无创呼吸机,呼吸仍然有30次。家里一早给她送了好些吃的来,黄色保暖瓶捂着热的新鲜豆浆。半透明的微波炉饭盒里装着皮蛋瘦肉粥。看这些精心准备的食物,就知道她是家人的心肝宝贝。

进口的奥司他韦,现在见都见不到,用的全是国产仿制药。其实效果倒也非常好,几乎是立刻见效,一天之内体温就降到正常,呼吸也随之平稳,难怪它能成为重要的“战略物资”。

看朱慧的样子,气管插管的风险已经明显降低,估计可以顺利过关。

“这个蜜柚,剥也剥不开,等下叫她家里拿水果刀来。”娟一边给朱慧做气道湿化,一边指着桌上的蜜柚说。

我用指甲开个缝,两个大拇指插进中间的空隙,十指用力一分,蜜柚整个土崩瓦解。

“九阴白骨爪,徒手剥蜜柚,要什么水果刀。”我向朱慧笑一笑。美食之道,我最是内行。即使戴着一层手套,也不影响我的技艺。

她戴着面罩,“切”地笑出来。这是个可爱的女生。当恐惧的感觉慢慢褪去,她对未来有了信心,也不会再无助地拽住我。

刚来的病人杨晓丽(化名)体温也下来了,呼吸机的条件决定了她现在半点都不能动,气管插管里吸出来的都是淡粉红色的血性痰。这个样子,和其他病毒引起的重症肺炎一样,没有十天半月,呼吸机休想撤得下来。

“昨天,抗菌药我用了莫西沙星1,你觉得呢?”方宇问我。病毒性肺炎用抗菌药纯属预防,没有必要用得很高档。若她不是气管插管的病人,不用也没有太大关系。

1 对于预防性应用抗菌药,后来有了更加严苛的条件,不提倡使用,但彼时彼刻,这已经是尽力降低抗菌药级别的最好选择。

“我觉得肯定是够了,只是等一下的医疗讨论,不知道会什么结论。”

我很无奈地看看他。我们俩在ICU已经是资深医生,太熟悉这种套路了,一旦病人是VIP,总会有“加强抗感染”的论调会逼着你去用“最好的药”。

发出声音来的大专家只要职称、职位比你高,你就挡不住他的“指导”。任何反对的声音都会被扣上治疗不积极的帽子。

病人是全市重点关注的重症甲流病人,只要有一个人发出用“最好的药”的提议,基本就成定局,广谱抗菌药就像原子弹一样用下去,打根本不存在的细菌感染。

“你会反对吗?”方宇问我。

“反对有效吗?”我问他。两个人异口同声叹一口气。胳膊拧不过大腿,即使我担着这个职责,也只是一个35岁的副主任医师,人微言轻,前途未卜。

“混到哪里是哪里。”我摊摊手。

“震中。”老许在隔离区的门外叫我。她在尽量避免进入隔离区,更换隔离装备,后勤保障是很繁复的工程,不断需要和医院的各个部门打交道,她得尽可能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收病人的速度这么快,保障的压力很大。老许就一直待在办公区,把隔离区内的病人交给双双管护理。

“医疗讨论组过来了,记者在东门,你接待一下。”老许叫我。她拿着一堆单子正在核对刚运到的药品。手指着单子,眼睛看着物资,唯恐搞错,是腾不出手来帮我了。

医院的班车带来几位大主任。这是新收的病人循常规需要一次医疗讨论。我向他们逐个打个招呼。

“各位先看病历和片子,我去接待一下记者。”来的都是自己医院的医生,熟不拘礼,也没有地方可以坐,就让他们在办公室先看病历资料。

我径直跑去东门接待记者,日报的、晚报的、电台的、新闻综合频道、小新说事,这几天川流不息地出现在东门的围栏大门口。有时候,只是对着病区门口拍几个镜头,大多数需要我来对病区做个简单的说明。门口的保安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现在病人诊断已经没有问题,预防感染,需不需要覆盖更全一点呢?”冯主任看着钢笔手写的医嘱问我。

电脑医嘱不可能用到离医院本部这么远的地方来,短时间内工作状态什么都回到人工模式。手工的医嘱单上,是我力透纸背的大字。有人说,写字力道大的人,脾气也大,这在我身上是完全不容置疑的。

“体温已经下来,炎症指标也没有表现细菌感染的迹象,我们昨天用了莫西沙星,预防性使用,也应该够了。”用尽力气,态度尽量谦和地回答。我不习惯这样对冯大主任说话,但是为了他能够有力地支持我,勉力而为地温柔。

对于这样的VIP病人,最难最难的就是把她当成最普通的病人来客观评价。

“莫西沙星可以覆盖的面已经包括不典型病原体,肺里浓度也高,有变化再加强吧。”叶深马上支持我的意见,他太熟悉我的判断,而他的支持意见对最后的决策很重要。不过他的职称还是副主任医师,即使现在是医务科长,也只是一票而已。

他站在我前面,感觉上,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护着我,自己扛着所有的麻烦,把我护在背后。

“省内集中的几个危重症病历,Z教授会诊的建议都是特治星加莫西沙星。考虑更全的覆盖面,我觉得可以参照,我们也不能让人家说不积极,毕竟每天的报表都要报上去汇总的。”传染科主任说。

每个地区都处在差不多的阶段,信息交流频繁得很,有感染科大教授的建议,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你们看呢?”冯大主任望一望几个站在中央监控屏前的主任。每个人表情各异,我扫一眼过去就知道,能明确支持我的没有了。“沉默的大多数”,就是这样,你们说什么就什么好了。

“那么就参照省里Z教授给出的会诊意见。”冯大主任总结性发言。转过头来看看我。他太熟悉我桀骜的性子了,就算没有当场理论起来,也会提出反对意见。他已经做好准备等着我了。

叶深站在我身边。虽然背对着我,但是他的手在背后做了一个阻止我的动作。

我平静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表示同意。

我的平静令冯主任略感意外:“那么就这样了!”好像一个前锋抡圆了准备大力射门,却一脚踢了个空。他很不放心地看看我。

我埋头手写医疗专家组的讨论记录。

“好,那么每天的报表汇总到院感科,上午8点之前报上来。”冯主任离开前关照。

叶深在最后一个,等旁人鱼贯出了铁门,他回过头,对我说:“稳一点,关键是没有差错,嗯?”

我点点头:“我明白的。”

他手头,可不止这一摊事,医院内的防控、会诊、人员调度都需要他去操心。他才新上任,自己都在扑腾中,哪哪都是别扭。但是,他还是习惯性地护着我。

叶深对我说:“网线今天下午就可以开通,会尽快叫人搞定。”

临走,我俩凄惨地互望一眼,各自焦头烂额,两尊泥菩萨各过各的河。

“罗医生。”朱慧的爸爸叫住我,“朱慧,她好吗?”朱慧的妈妈要急切得多,一把拉住我的袖子。

“她的体温下来了,今天上午用了两个小时无创呼吸机,有一点喘。胃口还不错。”我简单地告诉他们。这个病房的围栏在慢慢修缮完整,他们只能在东门的围栏外,看到病房的窗,窗上有栅栏,玻璃是磨砂的,完全看不到病房里的状况。

他们一直在围栏外等着,有时在车里,有时待在风不大的阳光下,朝围栏里望着,其实只能看到进进出出在病房外工作的工程师和后勤人员。

“她,不要紧吗?要多长时间脱离危险。”朱慧的妈妈问,“她可以吃什么,可以把手机给她带进去吗?罗医生,你让她不要害怕。”母亲心乱如麻,所有的念想都系在孩子身上。

“她仍然有插管的风险,比刚来的时候略小一点,看什么时候可以把无创呼吸机完全停下来。早上要求吃猕猴桃,等一下给她带来交给护士。手机可以给她,让她发发短信。有护士在陪着。”我尽量平静地对他们说。

这一阵,病区里太多的问题要马上处理掉,我疏忽了和家属的交流,只是进进出出的时候零碎交流,这是远远不够的。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每天上午10点进行一次例行的谈话,还是有必要。

“杨晓丽(化名)呢?我老婆怎么样了?”惶恐的、急切的,杨晓丽老公的情绪更加难耐。

“刚刚是市里专家组的医疗会诊,肺水肿需要很长时间才可能缓解,不是一两天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尽可能和缓地说,“最近的一个星期时间一定是病危状态,随时有危险的,可以告诉你的好消息是,用了奥司他韦以后体温已经退了下来。”多年和家属打交道的经验,我已经深谙谈话之道,症状要说得严重,但也要给人家一点希望。

“罗医生,你去忙吧,有状况随时通知我们。”朱慧的爸爸明显成为几个家属群中的首脑,很控制地对我说。他拉住杨晓丽的丈夫,稳定他的急切情绪。要不然,小伙子还会拉住我问个没完。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难得有在最急切的时刻还能控制情绪、不失礼节的人。

搓搓冰冷的手,顺便从门口搬了个纸箱进去,掂了掂,不算太重,又顺便拎了个袋子。病区的门口现在像一个卸货中心,从医院过来的车子不断把柜子、箱子、设备、药品,大箱小箱卸货在门前的水泥路上。病区门口有“烈性传染病区”的牌子,过来干活的工人只肯把重物卸到门口,连门口的铁门都不愿意进。

我和老许,还有值班的医生、护士、工程师,每个人进出一趟,必然要扛点重物进去,就靠这种蚂蚁搬家的人力,一点一点把门口卸下的货慢慢归类放到病房和治疗区去。

门口的家属看到我们艰难的工作状态,知道病房内的人力非常有限。

慑于“烈性传染病”的心理压力,除了前线抽调的医生护士以外,没有人愿意做里面的体力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

“哎呀,今天没饭吃了。”燕子对着班车送来的盒饭在叹气。

“不是有吗?狮子头和大排都可以啊。”老许看着剩下的两个盒饭不解地问。食堂送来的饭盒是按人头点的,两荤两素,也算过得去了。只是大冬天从医院送过来,看相有点糟糕。

“燕子是回族。”我想起来了。

“那就吃方便面吧。”燕子叹口气,脸上给口罩扣得留下一圈红印子,“唉,我快给闷死了。”她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水下去。在隔离区上护理班的护士,进出都需要更换全套隔离装备,上班的时间轻易不出来,不喝水,也尽量不上厕所。一出来人人直奔厕所。

“罗震中,血浆已经配好了,你们病区怎么送?”我的电话开始纠结各种各样的问题。对于孤悬城外的一个烈性传染病房,医院本来运行很顺畅的物流、输送,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的电话成为114问询台,需要解决实际的麻烦。

“罗震中,疾控的采样瓶需要到急诊室去拿,你们病房叫谁来取?”

“罗震中,麻醉药品不能备这么多,你那个地方谁是药师,我直接跟他说。”

“没有药师,没有保险箱,没有工人送药。”我的手机滚烫,时时刻刻都有电话打过来,估计不到下班就“气绝身亡”。

“罗震中,妇保医院的妇科主任马上乘救护车过来检查产妇的妇科情况,你教一下怎么穿隔离装备。”

“震中,生活区的水龙头坏了。”

“震中,接线板不够用,两脚插孔太多,机器全是三脚插口。”

“震中,食堂少送了一份病人餐,现在食堂已经下班了,怎么办?”

要当这个离医院本部3公里的孤立病区的大管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种种不顺畅必须用自己的肩膀承受下来。偶尔在隔离区修个水龙头什么的,权当好玩。

“罗震中,你抗生素就按讨论的方案开了?”这回不依不饶的是方宇。他翻开医嘱单问我:“用特治星加莫西沙星打甲流?”

我俩相处多年,都最最讨厌滥用抗生素的作风。在他想来,我一定会和往常一样,当场提出不同意的意见,尽量去争取按监测指标来简化用药。

“没看见那是讨论的结果吗,大专家意见,我人微言轻。”我向他摊摊手,“叶深支持我了,不过给否了。Z教授的意见,代表省级感染专家。”我老实直白地告诉他。其实早上查房,我们也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就没有负隅顽抗一下。”方宇何尝不明白,人家个个比我们职位职称高,可能我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我翻开治疗单上的皮试记录,示意他看一眼。

他瞄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立刻松了下来,切地笑了一声,变成满不在乎的死党脸:“呃!过敏。”他了然地笑了一下:“过敏得好!”

连续几天,杨晓丽的病情进入僵持状态,不进也不退。这是很耗耐力的一种状态,我的全副精神都用来死盯着这个最重的病人。

据医院传来的消息是:本市已经有了三个气管插管的病人,一个急诊死亡,一个是有多种基础病的老年人,已经快顶不住。有治好的危重症病人,才能给医务人员建立信心,所以这个病人是重中之重。

“震中,你这里要顶住。”乔院长经常会在下午4点钟过来看看病区的状态。他负责的事务颇为繁杂,心头压着大石,脸上的表情也像石头一样严肃。

“好。”我简单地说。医生的心是很简单的,把病人救活,不管是不是VIP,是不是传染病,是不是媒体的焦点。

“今早的报表怎么回事?”乔院长问我。

“网线故障,报不上来,又在交接新病人,所以晚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脑子里在想的,是插管箱里8.0号的插管有没有备着。体格太大的病人,用常规型号的插管容易出问题。

“上报及时一定要,院感科说催了两次,值班医生不理他。”乔院长问我。

忽然,我意识到自己被人告状了,暂时放下脑子里的所有念头。“只有3个人在,新病人刚在接收,评估是不是要插管,没有人手去拨弄这个不灵光的网线。”我简单说明了一下。瞄一眼跟在院长后面的人,院感科长难得一起跟来,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着。

坐惯办公室的行政人员不大可能想得到,这里的状态经常就是每一双手都在干活,腾不出空来写日常上报的材料。

而对于院感科主任而言,重要的就是每天8点钟,他要的那张上报材料。

“明天上报要及时。”院感科主任对着我,仰着脸吩咐道。

“好。”我的回答简单有力,不动声色。我是见惯开膛破肚、血肉横飞的女医生,又是出了名的“话题女王”,自然不是个省事的。

多年的ICU磨砺,早就练就我刀锋一样的目光,只消跟对方一对视,不出一个回合,轻松占据上风。

“妇保医院今天又有高热的产妇在做监测,你这里下一个床位准备好了吗?”乔院长问,一副对“暗潮汹涌”了然于胸的样子,幸灾乐祸地瞄一眼院感科主任。他已经假装着检查医疗垃圾处置,避了开去。

“今天又运了一个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无创呼吸机来,4个呼吸机4个牌子。”我摊摊手,“也只能有什么用什么,我用起来无所谓,培训护士会麻烦一些。”我依然不动声色,沉着应对。

“市里呼吸机的快速采购已经定了,买的是840和迈柯唯。无创机全是伟康公司的,你等着接收。”乔院长说,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新病人还在过来,晚间的插管风险很大。”我指指中央监控屏对乔院长说。奥司他韦的效果的确不错,服下第一顿药物后,病人的体温会马上控制,紧接着,呼吸情况也不再恶化,但是肺水肿会持续一段时间。如果晚上病情恶化,需要气管插管,就不是值班的医护人员能搞定了。

“麻醉科和你都至少要20分钟才能赶到,你需要让值班医生对病情的判断留有余地。”乔院长的想法和我一模一样。医院的人员已经很紧张,继续抽调有很大困难。

“怕就怕不能等的紧急状况。”我正视他,医疗不是解数学题,没有惟一正确的方法,也不会完全按预测的状态走,危重病人身上,突发的并发症很多。

我们默契地对视一眼:“人力不可为,那也没有办法。”他也是ICU医生,形势可以容忍的时候,他也和叶深一样护着我。

病人一天天增加,除了日常的查房和向家属告知病情以外。安装设备,统计药品,教血气,学拍片,拖地板,修水龙头,改装插座,换氧气瓶,翻被套,换垃圾袋,见记者,接待领导……我像是个被抽得飞转的陀螺,整个白天没有消停的时候。

迷你的“小汤山”里,白天5个人,晚上2个人。少爷兵们一个个并不喊艰苦,像是住腻了条件优越的家里,偶尔到郊外露营一样,每天乐呵呵的。

缓冲区里的N95口罩,不能每次进出都更换,一排挂在钉子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口罩上画个记号以示区别。方宇在自己的口罩上画个猪鼻子,双双就是一个兔子耳朵,美红给我画个大花猫的胡子。老许有时候看见这帮超龄儿童自娱自乐,也会加入进来。

写完病历站起身到病房拖一圈地板,看完病人,顺便换掉隔离区的垃圾袋。

处理垃圾是个技术活,生活垃圾、医用垃圾、排泄物、利器,都是从烈性传染病房出来的,分类,消毒,装黄袋,走特殊通道,定时运送……主治医生们个个都自己动手搞定。

孤军镇守关隘的生活,就这样快节奏地开始,快节奏地适应。

每天晚上10点钟,我会打个电话到隔离区里的电话机上,让值班护士把病人的情况报给我听。

液体出入量,血气分析,胃肠功能……凌晨6点半,天色还乌黑,我就开车去病房,赶在医院班车到之前,看一下病房还有什么需要送往医院的标本和消耗品。

门前的小路成为我的跑道。忙完早晨的一阵子,我就在小路上跑折返,一边跑一边想当天要做的事,要运的货品,备齐的设备。

眼睛十分干涩。一个多星期的N95口罩戴下来,脸上过敏得不可开交。鼻梁上扣着口罩的位置有一个消不掉的红印,脸颊上的蜕皮连成一片,脱下口罩往休息区去吃饭的时候,痒的抓耳挠腮。

“哇!什么东西香成这个样子,你买了羊肉?”我伸头看看老许。空气弥漫着一股腥膻的香味。从医院食堂送到的饭盒,已经半冷,青菜蔫黄,看相很糟糕。我向来挑剔饮食,口味刁钻,一天天忍过来,已经很难耐。

老许从微波炉里拿出一个饭盒:“昨天从禾兴路经过的时候,在阿六饭店买的桐乡拆骨羊肉。今天燕子上白班,如果又没饭吃的话,方便面里加点羊肉,看上去也像顿中饭。”老许把饭盒揭开,膻哄哄的羊肉香味顿时像怪兽的爪子一样,伸进每个人的鼻孔,引诱出食欲来。

“啊!太感动了。”刚要去拿饭盒的燕子夸张地拥抱了一下老许,“为了羊肉,我今天非吃方便面不可。”燕子从方便面盒子里拿了一包,果真泡起来。

“我不吃肉,我就喝点汤。”方宇动作飞快,从老许的饭盒里倒了点浓稠的汤汁出来,拌在饭里,顺手捎带小小一块烧得红亮酥软的羊肉。

“我也不吃肉,喝点汤就可以了。”我和方宇一样也倒了点汤出来,拌在饭里,顺手牵了一块羊肉。红亮的酱油汤和拌着葱花的红烧羊肉,拌在半冷的白饭里,看上去有胃口多了。

“不许动,这是老许给我吃的。”燕子咕咚一声,把剩下的羊肉和汤统统倒进泡方便面的大碗里。

“滴……”忽然从隔离区远远传来一阵机器尖锐的报警声。和日常听到的呼吸机警报音乐不同,这是尖利连续的啸叫,节奏和音频格外刺耳。

我扔下饭碗,像炮弹一样向隔离区冲去。方宇几乎和我同时弹射出去,这是呼吸机的电源警报,是呼吸机的高级别报警,意思是:不好了,马上到我这里来检查,没电了。

报警的声音隔了几重门,闷闷的,并不响,但是ICU医生久经训练的条件反射起了决定作用,我和方宇一前一后飞跑进隔离区的门。老许和燕子没有我们这样灵敏的条件反射,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救火一样扔下正在吃的饭,飞奔而去。

我飞快地戴上N95口罩,窜进了2病房。这个级别的呼吸机报警不容半分钟耽搁。半分钟,10次呼吸,如果呼吸机停止送气,已经够一个病人憋到缺氧致死了。

中午在隔离区留守的双双在床边已经接好了氧气,准备用呼吸皮囊给杨晓丽人工通气了。这机灵的四川妞训练有素,反应极快。

还好,呼吸机主机的电池还在工作,呼吸机仍然能送气,只是空气压缩泵断电停机了,空氧混合暂停。高调的警报声震耳欲聋,监护仪、微泵、设备的各种报警声音在此起彼伏响成一锅粥。

我伸手制止双双用呼吸皮囊。快速巡视了一遍床头附近电路的问题。已经够小心,呼吸机的冷凝水并没有湿到电路,床头的电线都被双双小心地收起来了。临时接的长插线板,都好好地固定在床头上,并没有短路的线索。

这时,扫地的保洁员一脸迷茫地从隔离区最后一间病房跑过来,这阿姨也被呼吸机的报警声吓得有点昏,用手虚捂着耳朵。

“是不是电热水壶的关系?”阿姨说,“刚插了一下就断电了。”阿姨听到满病房此起彼伏的尖啸声,估计自己可能是闯祸了,十分紧张。

“拔掉了吗?”我问阿姨。“拔了。还敢不拔?”阿姨指给我看给她拿到走廊里的电热水壶。这是给病人烧的生活用水。

我赶紧跑到隔离区门口的电箱旁边,检查了一下触电保护装置,果然有几个跳了,推上电闸。马上听到呼吸机的压缩泵像长叹了一口气一般,“嗡”地一声开始启动工作了。呼吸机的尖锐报警声马上熄灭。

只是几分钟,却让我紧张得心脏狂跳,“砰砰砰”听上去要跳出胸腔来。还好,有惊无险,呼吸机的主机还有电池储备。

随着供电的恢复,报警声先后停止了。我和方宇赶紧又在前后几间病房全部检查巡视一遍。

杨晓丽没事。另外两个病人就更不要紧了,他们的肺水肿较轻,可以间断脱开无创呼吸机,对氧的要求比杨晓丽低很多,所以几分钟的断电对他们的安全完全没有影响。

我只是安慰了几句朱慧——报警声太响了,把她吓了一跳:“没事,只是电路跳闸,你感觉还好吗?”“我没有问题。”她摇着头推开面罩,面色红润,呼吸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隔壁病人没事吧?”她是个好心的女生。

老许和燕子这时才全副武装完,进了病区。“什么问题?”老许问我,话音未落,转眼看到我,立刻凶悍地瞪起眼睛指着我:“你,马上去全部清洗一遍。”

我两手高举做投降状,像一个被枪指着的战俘。我犯规了!刚才冲进来的时候,只戴了N95口罩。隔离衣、帽子、鞋套、手套、眼罩都没有按规矩穿戴,身上是淡蓝色的刷手服。

我心知这是呼吸道传染病,最危险的接触在哪里,呼吸道的防护是最重要的,用N95口罩罩住口鼻,就算赢得了大部分的安全,其他接触方式对流感来说,只要时间不长,问题并不是太大。

不过对于常规操作,这样的简单防护的确是犯规了,必须按规定去洗消一下。“你们再检查一遍,里面警报已经消除了,微泵、雾化器、监护都检查一下”,我关照所有在隔离区内的工作人员,自己不再动手接触病房内的环境。

“老板娘,请医院的电工来检查一下电路。”我像被俘士兵一样高举双手,被老许押去洗澡间。

穿戴全套隔离装备,需要几分钟时间。然而,一旦发生危险状况,那几分钟对于危重病人来说可能就是至关重要的几分钟,性命攸关的几分钟。

我心里想:还好,甲流不是SARS,流感病毒和冠状病毒不是一回事,不然,我这样做是足够挂掉几遍了。尽管此次冲进病房的胜算较大,但是作为高年资的医生如果不遵守工作规范,落在护士们眼里,就太不利于团队做好严格的防控工作了。让保洁阿姨看见了定然更加糟糕。

屋漏偏逢连阴雨,也许是由于连续的疲劳,加上意外的高度紧张,刚吃下去的饭滞留在胃里翻腾,几下子就翻了出来,呕吐不停。腥膻的羊肉汤从胃里一过,吐得气味熏人。

老许气不打一处来,我使劲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四爷”一样的彪悍女大夫,瞬间被打回原型。这管家婆大有要把我当成医疗废弃物扔进黄袋,抛出去焚烧处理的样子,赶紧逃进浴室彻底洗消。

“我需要这栋房子的电路图。”洗消完的我一边用电吹风吹干头发,一边给叶深打电话。

“我们的运气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好。我不可能寸步不离待在隔离区,必须要有后备电路。”我向叶深报告刚才的跳闸。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病人的生命靠机器维持着,高PEEP的病人,用手工皮囊来短时间维持都可能会缺氧而死,电路短时间不能恢复的话,几个用呼吸机的病人都会出现恶果。呼吸机的储备电池最多用半个小时。试想如果刚才的状况发生在夜深人静,只有值班医生的晚上,乌漆墨黑,找不到应急灯,黑暗中不知道电闸的位置,会是什么境况!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好,我下午会叫班车给你们带过来。”叶深干脆地答应,其实我知道这并不容易,这栋5年前仓促造起来的简易房子,图纸谁说得清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我当年看这个房子造起来,只用了一个星期时间,不可能有多结实的。”叶深说。他在5年前负责过SARS的备战,这个房子就是那一年造的,号称“微型小汤山”。但当年这里并没有收过SARS病人,5年间一直空置着,风吹雨淋,还被大雪压塌过房顶。里面的线路能有多牢靠呢?

“各个县的重病人还在不停叫会诊,压力一时不会小,你自己抽空也得休息,知道吗?”他缓和了口气,像往常一样管教我,听得我心口一酸。

由惯于依赖他、娇纵任性的我来看管这复杂多变、压力重重的战场,时刻需要收敛脾气,顾全大局,是很让他悬心的吧!

他太熟知我的弱点,如果是他在这里担着责任,我只需要看好病人,场面会让人放心得多。他那么能干,什么都能顾得周全。

我赶忙掐断电话——有什么好想?!叫天天不应的时候,少爷兵也只得把责任扛在自己肩头,能走多远算多远。

“老板娘,我要10米长的长接线板20个,你得尽快帮我从医院运来。”我尽力平复着胃里冒上来的一阵阵不适,向老许要东西。

“你最好乖乖缓一会儿。我们已经在里面全部检查了一遍,现在放射科过来拍片。电路老化,让人不放心得很。”老许还在检查。

“20个接线板,两个应急灯,一定要下一班车运到,不然晚上不容易过。”我沿着电闸周围电线的分布,里里外外跑了一遍,查看电线的基本走向,态度很不消停地坚持。

“好吧,我马上去调。”老许投降。

我深知如何步步紧逼,用执拗的态度去迫人服从,这是ICU医生多年练就的功夫,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能达成目的,解决问题,在这方面,老许完全不是我的对手。

我非常担心晚上的用电安全。等到入夜,这个地方封闭,缺乏援军,是完全独立的孤岛,一旦停电,事关人命。“滴……”隔离区再次报警声大作。

我一边胡乱绑起头发,一边快速跑进办公室。监控镜头可以看见,床边X线机在杨晓丽的房间里,正摆好了位置准备拍片。病房里老许、双双、方宇一阵忙乱,放射科医生正手忙脚乱地拔插头。

看这样子,是拍片机插了一下电源,又导致跳闸了。短暂的跳闸不会影响呼吸机送气,几个病人的监护参数都稳定,他们都在床边,我就没有再次冲进隔离区。

我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下。办公区的中央监控、中央监护都没有黑屏,电脑也在工作,这说明办公室和病房不是同一个电路来源。生活区的空调也没有断电。整个走廊以隔离区的门为界,东面半侧都没有受到影响。

我看着电线的走向,心里盘算了一下,安装后备电路去保障最危重病人的电路安全,是一定可行的。

我将连续两次跳闸的危险状况,上报给乔院长。

“我马上报上去,想办法解决。”乔院长忧心忡忡。重症监护病房是医院里结构最复杂的楼层,如今要用这个简易房子来充数,真是勉为其难。

电力局的维修车来得非常神速。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它和医院的班车一起到来。这是全市新闻重点的传染病危重病人定点收治病区,市里领导非常重视,一个电话,抢修车马上来。黄色的小卡车驾着长梯子,一队维修人员在围墙内外检查电线电闸。

“电力局的抢修车来了吗?”乔院长的电话紧跟着来了,断电的事情让他也很紧张。ICU是靠电支撑的生命线,它的断电和普通病房比,完全不是一回事。

“已经在修了。”我如实报告。

“哈!”我往外看了一眼,心里想:这个绝对是小题大做,用炮弹打苍蝇!里面电路的跳闸,不同于整个病区跳闸,电力局检修从外界传输过来的电线,是肯定不会检查出问题来的。中学物理的高材生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明白。

但我没有说话。抢修工作人员也是接受了层层的严令而来的,何况,有备无患,查查也是好的,无非是动静大了点。

他们查他们的,我筹划清楚,干我自己的。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有后备的不间断电源,地下室有备用小型发电机,这是每个ICU必要的安全保障。即使医院的线路整个停电,监护室自带的不间断电源也可以维持半个小时左右的用电,在半个小时内,只要启动医院自己的小型发电机,整个重要部门的重点供电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这个地方短时间内不可能建成这么大的基础工程,必须要靠我自己想出解决方案来。

图纸送来了。我摊开电路图,仔细看整个电路的铺排。电路的串联和并联,我在中学时就已经学得很好,即使隔了20多年,读起图来也没有什么阻碍,三下两下就看懂了。

“你要干啥?”老许看我煞有介事在研究电路图,伸头过来看看密密麻麻的线条。

“总闸在这里,东面生活区和西面隔离区是两个来源,隔离区里,靠南边的病房和朝北的库房又是两个来源。所以我们可以有两路备用电。”我指给她看。

“我看不懂,高材生。”老许听我讲着,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线条繁复的房屋电路图纸,满脸懵懂。

我用圆珠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易图形,病房,朝北的库房,东面的生活区三路线,总闸在隔离区门口。问老许:“明白了吗?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用长接线板,从东面生活区引一个备用电源,从朝北库房引另一个电源。然后规定阿姨只能在北库房用电热水壶,拍片的电源不能用病房设备带,必须插第二路备用电。总闸和病房各一个应急电源。把病房内的各个插头尽可能汇总……”我在草稿纸上迅速标注了接线板需要放的位置。

“不明白。”老许看得眼花缭乱,“高材生,你去接,我帮你。”

“大医生,电路学得不错。”医院派来检修电路的钱师傅在我身边看我画草图,忍不住说。

“最要盯牢的是拍片机,拍的瞬间电流很大,插在病房设备带的时候,最容易出问题。”老钱指了一下设备带。这个按普通传染病房设计的设备带完全没有考虑到ICU危重病人有这么多的电路要求,可以负载的电流太小,插口太少。

“还有这电路老化,说实在,房子5年前造得非常急,又5年没有用过,设备带里的电线如果出了问题,等我从医院里跑来检查,肯定来不及。”老钱是老师傅了,提的建议一听就知道管用,不花哨。

“那怎么办?让医院调电工师傅值班?”我朝他摊摊手,医院的电工师我只认识两个,想来不可能让人盯在这里值班。

“你物理学得不错,这个电工笔留给你吧,知道怎么用吗?”钱师傅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支旧的电工笔给我。

“这个20年前高中物理课学过,没有问题。”我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放在口袋里。

“这个工具箱放在办公室,你需要什么自己拿。”钱师傅把一个小工具箱放在办公室里,掀开来给我看,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螺丝刀、起子、榔头。

“你到底会不会用啊?”老许不放心地问我。

“切。”我懒得理她,拎了一个接线板进隔离区,准备开工把备用电路立刻搞定。连续跳闸太不让人放心了,我要做的,是在老钱的帮助下把备用电路全部连接好,权且充当一个临时电工。

老钱不知道哪些是重要的线路,哪些设备有后备电池,我和他一边商量,一边连隔离区的电路。

要让病人活下去,必须完成所有这些或鸡毛蒜皮,或匪夷所思的任务,把20年前物理课、劳技课上学的所有本事都用出来。像鲁滨逊一样,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维护好每一个细节,不管这个任务看上去该不该由医生来负责。

忙到夜色降临,隔离区里的备用电路全部搞定。亏得我戴了乳胶手套,即使这样,绕电线,固定插座,干完这些手工活,两只手的皮肤还是被磨得又干又痛。

我把电路应急方案用特大字体打印出来,贴在办公室里,拿出口袋里的欧舒丹玫瑰护手霜来犒劳自己的两只劳苦功高的手。

老许拿着我的手看看,干净清透的指甲,细腻的皮肤一个老茧都没有,又把她自己的手拿过来比了一下,她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得多,连续用手套、手消毒液,已经有好多地方蜕皮开裂,和我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老许叹道:“千金小姐,这手长得就不像能做事的样子。”

我还没有心思和她说笑,夜幕即将降临,希望我设计的备用电路方案经得起夜晚的考验:“要交接班了,这个电路应急方案晚上接班的人需要先学一下,每个人都要能找到备用电源的插口,知道电闸的位置。”

正在扎头发、穿戴整齐、准备接班的双双听到,干脆地回答:“好的,保证每个上班的人都教会。”

老许惊讶地看我:“你在ICU也是这样的吗?像军训一样”。

我和双双一起点头:“我派活给她们干,她们会一项一项搞妥当,然后我去验收一下。”向来就是这么干的,ICU的护士都习惯于向我看齐,等我号令。

老许点点头:“ICU的护士最多,好几十个兵,你当惯了家长,难怪养成了这么嚣张的派头,和我们科那几个医生不是一个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