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品藏书系:山鬼(董宏猷品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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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田鸽家族的秘密

纱门虚掩着。田鸽走进客厅时,妈妈正在看《封神榜》。

爸爸妈妈平时都不爱看电视,同时也希望田鸽埋头学习,不看电视。除了星期六外,平时爸爸只看看新闻联播,便将电视关掉了。可今天,妈妈竟然在看电视,而且是《封神榜》。

听见脚步声,妈妈连忙迎了上来:“哎呀,小鸽,你怎么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哪!你就不怕爸爸妈妈担心?”

“担什么心?”田鸽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了?”妈妈生气了,“你怎么还玩不醒呢?你看人家李唯……”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又要提李唯!”田鸽也火了,模仿着妈妈平时的语气,“人家李唯是你的同学,可早就考上科技大学少年班,如今又到美国留学去了,你还不争气……行了吧?”

妈妈在图书馆工作。她精通目录学,可在吵架上,永远不是儿子的对手。

就在这时,田鸽的爸爸田安民从书房里出来了。猛一看去,田安民不像个长年埋头书房著书立说的大学中文系教授,倒像个久经沙场的武士,或饱经风霜的山民。个子不高,但挺壮实,年近五十的人了,可胸肌和肱二头肌仍然像小伙子一样鼓绷绷的。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没戴眼镜,而且每次体检,视力都是一点五,在眼镜成堆的学府里,这样的教授还真少见。

田鸽最佩服的,就是爸爸了。爸爸平时沉默寡言,可是极有毅力。就拿锻炼身体来说吧,不管睡得多晚,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准时起床,然后围着校园长跑。春夏秋冬,天天如此。田鸽从小受到影响,也跟着爸爸每天长跑。冬天,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父子俩却跑到湖里去冬泳。游得兴起,有时竟忘了妈妈在岸上为他们抱着一大堆衣服,冷得直跺脚。

田安民没有责怪田鸽,也没有皱眉头,只是简短地说:“洗完澡,到我书房来一下。”说完,便走进了书房。

妈妈此时悄悄地对田鸽说:“快洗澡!你姑姑来电报了,你爷爷病危,要你们赶快回乡!”

爷爷病危!

田鸽一下子又怔住了。在他的印象中,爷爷永远是那个勇猛精明的猎手。爸爸给他讲了多少爷爷打猎的故事啊!听说爷爷打野猪,就打了两千多头。甚至传说野猪一闻到爷爷的气味,一听见爷爷的声音,便吓得四处逃窜。爸爸说“一猪二熊三虎”,爷爷与野猪、黑熊、猛虎都曾搏斗过。爸爸曾经跟随爷爷去围猎,围猎又叫“赶仗”,爸爸还会唱《赶仗歌》呢:


门口一架坡,

獐子麂子兔子多。

回去请起枪手,带起赶狗,

麻狗、黑狗、白狗、花狗、黄狗,

赶出林子口。

扑通一声,

打倒獐子麂子兔子饱口福来获丰收。


这样一个威武的猎手,怎么一下就病危了呢?

然而电报却无情地摆在桌子上:“父病危携鸽儿速归。”

田鸽将电报看了两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只是简短地问道:“什么时候走?”

田安民靠在藤椅上,凝视着窗外:“明天清晨。”

田鸽问:“爷爷……不是挺好的吗?”

田安民仍然凝视着窗外,说:“天有不测风云。”

这样的谈话,很难继续下去了。田鸽默默地站了起来。

藤椅嘎嘎一阵响,田安民回过头来:“小鸽,你坐下。”


小鸽,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你想去神农架,想去考察野人,可是爸爸不支持。你甚至瞧不起爸爸——别解释——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你瞧不起一个不让儿子去闯世界的爸爸。我知道你今天去刘老师那儿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忍不住对你说照片的事。而你,也一定想知道照片的秘密。

每个家族都有不愿让外人知道的秘密。保守这些秘密与维护这个家族的尊严,甚至维系这个家族的延续,有密切的关系。中国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这话其实有几分道理。

小鸽,你已经十六岁了,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其实,不告诉你,只要你一回乡,也会有人对你讲的。

我有一个小名,叫“毛弟”。毛弟毛弟,毛人的弟弟。对,毛人。那是我的哥哥。哥哥大我三岁,他生下来时,浑身上下都是毛,形状像一只猴子。而且,他还有一些怪癖,例如不爱穿衣服,冬天也是赤身裸体的;不爱吃熟食,宁愿啃生苞谷。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一下传遍了山山岭岭。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了。其中传得最神的,是你奶奶曾经被野人捉去,所以后来才生了个毛人,猴娃,也就是小野人。

小鸽,请原谅我……我实在不愿回忆这件事。因为它像噩梦一般,纠缠着我们全家。首先是你的奶奶,我的母亲,她为此承受了最大的委屈和打击。我出世以后,多多少少给了她一些安慰。然而自我记事起,她的神经就变得不太正常。她常常独自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痴痴地望着门前一重一重的大山出神。有时半夜里突然惊醒,大喊大叫,说有人要来捉她,要来抢她的毛娃。她把毛娃紧紧地抱在怀里,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这时,你爷爷便提着猎枪一跃而起,冲出门外,哦嗬哦嗬地吆喝着,然后回来安慰你奶奶。那时我才几岁,可是我连哭都不敢哭,生怕一哭引来了野人,把我抢到山洞里去。

我们家就在神农架林区的边缘。许多老人都说看见过野人,有的还和野人面对面地搏斗过。照说提起野人,应该不足为奇。但我们家有一个浑身长毛的猴娃,因此我上学后,便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小鸽,我从小就是在这种歧视中长大的。我忍受不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脸。说来好笑,我之所以发奋读书,到区里县里上学后不回家在校苦读,就是不想再回到那种噩梦中去。

野人造就了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想起来也好笑。

我最佩服的,是我的父亲,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同样承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可是他总是像大山一样,默默地承担起一切。他从来不否认毛娃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从来不曾埋怨过母亲,他也不曾歧视过那个赤身裸体浑身长毛的孩子,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埋藏着火药。他赶仗越赶越远,有时竟赶到了四川。当然,更多的还是在神农架。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他在寻找什么,但是我不说。因为我同样怀疑毛娃的来历,讨厌别人喊我毛弟。每当他赤身裸体地爬到树上去的时候,我真恨不得一铳将他打下来,虽然他和我一样,胸前也挂着“长命百岁”的铜锁。

就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冬天,父亲又带着猎狗外出赶仗去了。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到了半夜,我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我和母亲都惊醒了,母亲又惊惶地大睁着眼,伸手去抱毛娃。可是毛娃却推开了母亲的手,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并且嗷嗷地叫着。这时,我分明听见了窗外同样传来嗷嗷的叫声!

当时我一下惊呆了。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我能分辨许多动物的叫声。但这种嗷嗷的吼声,却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我马上想到,可能是野人!

我情不自禁地去拿砍刀和猎枪。

门外嗷嗷的叫声与狗吠声响成了一片。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毛娃突然跳下床来,冲到堂屋,一下打开了门。

我的母亲惊叫着追了出去。

可是毛娃却兴奋地叫着跳着朝那嗷嗷声奔去。

我提着猎枪也冲出门去。那天夜里下着雪,门外一片白。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浑身长毛的野人牵着毛娃的手,嗷嗷地叫着,朝山坡上的那片漆树林奔去。

我什么也来不及想了,端起枪就准备射击。

我万万没想到母亲发狂似的扑了上来,哭着叫着夺我手中的枪。于是我便眼睁睁地望着毛娃,望着我的哥哥跟着那个野人跑进了树林中。而且,从此再也没有见到他……


田安民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哽咽了。这个像山一样的汉子,此刻眼中噙满了泪水。田鸽从来没有见过爸爸流泪,也从来没有听过爸爸如此动感情地回忆往事,而且是这么惊心动魄的往事。他像听天方夜谭般地痴痴望着爸爸,极力想将眼前的这位教授与当年提枪雪夜追野人的毛弟重叠起来。但是他没有办到。他有的只是激动与惊奇。

“爸爸,你确实看清了,那是一个野人吗?”

“我和它相距只有十几米,当然看得清清楚楚。”

“它是个什么样子呢?像猩猩吗?”

田安民沉默了。他站了起来,在书房里默默地踱着,然后说道:“它不像猩猩,也不像你们平时所谈论的那种个子高大、颧骨和口吻突出、形象极像猿人的野人。确切地说,它更像人,更像现代智人。我说过,那天晚上正下着雪,雪地上留下了它的脚印。那脚印一点儿也不奇怪,它的长度、足弓、足趾的形态,都和人的脚印没有什么区别。”

田鸽不相信爸爸的判断,“那就奇怪了。国外发现的野人脚印,都好大好大,因此又称野人为‘大脚怪’;目前在神农架发现的野人脚印,当然也有小的,但一般推算野人的身高也在两米左右,而且足弓和足趾都有异常之处。你没记错吧?”

田安民苦笑道:“爸爸怎么会记错?爸爸正是记得太清楚了,印象太深了,所以对野人才有自己独立的判断。”

田鸽来劲了,“是吗?我倒想听听。”

田安民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俨然一派学者风度,“我认为野人只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其实野人应该有多种形态。第一,有你们目前所说的巨猿的残存后代;第二,有目前尚不为人类所知的灵长类动物;第三,有这一类动物与人杂交后遗留下来的后代;第四,有的就是人,是为避战乱而逃往深山里的人!”

田安民用手势制止了田鸽的疑问,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从读中学时起,就开始对野人有兴趣,并且产生这些想法了。我已从古籍中搜集了大量的资料,足以证明我的观点。我以为目前的野人考察,除了从人类进化的角度,企图证明这种长毛的类人动物是一种新物种外,还应该从历史学和社会学,以及民俗学的角度,探讨野人中的另一种类型:即古代逃进深山里的人的后代。”

田鸽高兴地站了起来,“嘿,爸爸,你还留着这一手哇!你怎么不早说呢?!”

田安民又苦笑了:“小鸽,爸爸只是一个凡人。爸爸研究野人的原始动机也许很可笑,那就是想证明我的哥哥不是人与动物杂交的产物,从而证明我们家族与动物没有关系。当然,即使证明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个从小心灵受创伤的孩子的自慰罢了。”

田安民又沉默起来,靠在藤椅上,凝视着窗外。

田鸽的大脑此刻却活跃起来。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与兴奋。许多新鲜的大胆的推想不期而至,但又像云一样,飘飘地抓不住。他想沉默下来,可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道:“爸爸,那……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田安民用手撑住额头,说:“照片是我回乡时,送给你爷爷做纪念的。爷爷将它镶在一个相框里,挂在堂屋的墙壁上。我不知道它怎么会跑到深山里去的……明天赶回去问问你爷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