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可不是铁路边的孩子。依我看,他们除了去看魔术、哑剧、逛动植物园或是杜莎夫人蜡像馆的时候,想都没想过铁路这回事。他们只不过是几个住在市郊的普通孩子,跟爸爸妈妈一起住在一幢普通的红砖墙房子里。房子的前门镶着彩绘玻璃,进门后有一条铺着瓷砖的过道,叫作门厅,卫生间里接通了冷热水,房子还配有电门铃、玻璃门、大片的白墙,以及“一应俱全的现代化设施”——这可是售房中介说的。
这户人家有三个孩子,罗伯塔是老大。妈妈对孩子们自然一点儿也不偏心,不过,假如妈妈偏心的话,她也许会偏心罗伯塔。老二是彼得,他长大后想当一名工程师。年纪最小的是菲丽丝,她的心眼儿特别好。
妈妈从不浪费时间去那些乏味的太太们家里做客,更不会乏味地坐在家里,等着那些乏味的太太们到自己家里做客。她总是和孩子们在一起,随时准备陪他们玩,给他们讲故事,辅导他们写作业。除此以外,她还会利用孩子们上学的时间给他们写故事,等吃完点心以后,再把故事读给大家听。她还经常写滑稽的小诗,为孩子们的生日宴会之类的重大场合助兴,比如为刚出生的小猫咪举办洗礼,或是为布娃娃重新装修房子,还有一次是为了庆祝孩子们流行性腮腺炎痊愈。
这三个孩子过得很幸福,凡是他们需要的东西,家里应有尽有:漂亮的衣服、暖烘烘的壁炉、温馨的儿童房——里面摆着成堆的玩具,墙上还贴着《鹅妈妈故事集》的墙纸。他们还有一位心地善良、整天乐呵呵的保姆,以及一条名叫詹姆斯的小狗——它可是专属于三个孩子的。至于他们的爸爸,更是十全十美——他从来不生气,从来不偏心,总是乐意陪孩子们做游戏——即使,当他实在无法陪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他一定有个实实在在的原因。而且,当他向孩子们解释这个原因时,总是说得既引人入胜又幽默风趣,孩子们都相信爸爸是真的没办法陪他们。
你一定会觉得这家人非常幸福吧?他们的确非常幸福,只不过,当时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幸福。直到有一天,红房子里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他们不得不过起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到那时,他们才明白这一点。
那个可怕的转变来得十分突然。
彼得过生日了,这是他的十岁生日。他收到的礼物当中有一架火车头模型,你就是做梦也想不到那节火车头有多么完美。彼得收到的礼物样样都很奇妙,不过这节火车头比其他任何礼物都更加奇妙。
火车头这种完美的状态保持了三天整。三天后,不知是由于彼得经验不足,菲丽丝一时着急好心办了坏事,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那节火车头“砰”的一声爆炸了。詹姆斯被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整天都没敢再回家。火车头当时正拉着玩具挪亚方舟,乘客们被炸得七零八落,不过,除了挪亚方舟上的乘客、那节可怜的小火车头,以及彼得的心灵以外,其他的东西都没有碎。有人说彼得伤心得哭了,不过十岁的男子汉自然是从来不哭的,无论他经历了多么可怕的悲剧,命运多么坎坷。他说自己眼睛变红是因为得了感冒。这倒是真的,只不过彼得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得感冒,第二天他在床上休息了一整天。妈妈不禁开始担心他得的是麻疹,就在这时,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说道:
“我讨厌燕麦粥!我讨厌大麦汤!我讨厌面包配牛奶!我要起床,我要吃真正好吃的东西!”
“那你想吃什么呢?”妈妈问。
“鸽肉馅饼,”彼得马上说,“大个儿的鸽肉馅饼,超级大的那种。”
于是妈妈请厨娘做了个很大的鸽肉馅饼。厨娘把馅饼做好了,送进了烤炉。烤好以后,彼得吃了一些,然后感冒就好多了。妈妈利用等厨娘做馅饼的工夫写了一首小诗,逗彼得开心。诗的开头讲的是彼得虽然倒霉,却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接下来是:
彼得有节火车头,
真心喜爱不离手。
问他愿望是什么?
就是保护火车头。
伙伴们,你听好,
这个故事要变糟——
一颗螺丝没拧牢,
车头突然炸开了!
彼得伤心得快要哭。
碎片拿给妈妈看,
即使他心里很清楚,
她的手再巧也做不出。
火车头,心头肉,
其他一切都靠后。
虽然乘客受了伤,
彼得的心里不难受。
问他为何把病害?
你的心里也明白。
悲伤藏进鸽肉派,
一口吞进肚里来。
毛绒毯子身上裹,
日上三竿赖被窝。
彼得已把决心下,
悲伤的日子这样过。
他眼睛通红,对人不理不睬。
感冒当借口,把你拒之门外。
只有见到鸽肉馅饼,
彼得才会欢乐开怀。
爸爸到乡下办事已经有三四天了。现在彼得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爸爸身上,盼着他回来修复这架可怜的火车头。因为爸爸的手最巧,他什么都会修,还经常充当兽医给木马看病。有一次,所有人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就连木匠都说没法子了,那匹可怜的木马眼看就要归西,结果爸爸却把它救活了。布娃娃的摇篮坏了,谁也修不好,也是爸爸把它修好的。爸爸只用了一点儿胶水、几块木头和一把小刀,就把挪亚方舟上的野兽固定在了插杆上,甚至比新的还结实呢。
彼得是个很有英雄气概的孩子,一点儿也不自私。爸爸吃了晚餐,并且晚餐后总要吸一支雪茄,彼得耐心地等着,只字未提自己的火车头。这种不自私的行为其实是妈妈的主意,不过真正这样做的人是彼得。这可需要不少耐心。
后来,妈妈终于对爸爸说:“我说,亲爱的,要是你不累了、休息好了的话,我们想告诉你一桩重大铁路事故,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没问题,”爸爸说,“说吧!”
于是彼得把这个悲伤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取来了火车头的残骸。
“嗯……”爸爸仔细查看着火车头,喃喃自语道。
孩子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没希望了吗?”彼得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道。
“没希望?才不是呢!希望大着呢。”爸爸愉快地说,“不过除了希望,它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一点儿焊接的材料,还有新的气门。依我看最好另找一天来修它。也就是说,我打算腾出整个星期六下午来修理它,你们都可以来帮忙。”
“女孩子也能帮忙修火车头吗?”彼得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能了。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聪明,这点你可别忘了!你想不想当火车驾驶员啊,菲儿?”
“那我的脸就会总是脏兮兮的,是不是?”菲丽丝的语气并不怎么热切,“而且我猜我会把东西弄坏的。”
“我倒很乐意,”罗伯塔说,“你说我长大以后能当上吗,爸爸?或是当个烧火工人?”
“你是说锅炉工吧,”爸爸说着,又拉又拧地摆弄着火车头,“这个嘛,要是你长大以后依旧想当,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你当一名锅炉女工。还记得我小的时候——”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前门。
“到底是谁啊!”爸爸说,“英国人的家就像他的城堡一样不能被打扰,这人人都知道,这要是座带有护城河和吊桥的半封闭式别墅就好了。”
在客厅的红头发女佣露丝走进房间,说有两位先生来拜访男主人。
“我把他们带到书房了,先生。”她说。
“准是来为牧师募捐奖品的,”妈妈说,“要么就是唱诗班的节日募捐。快点儿把他们打发走,亲爱的。好好的夜晚都被打扰了,也快到孩子们睡觉的时间了。”
可是看样子爸爸并没能尽快把那两位先生打发走。
“真希望我们的房子有护城河和吊桥,”罗伯塔说,“要是我们不想接待客人,我们就可以把吊桥拉起来,谁也别想进来。要是他们待的时间再长些,恐怕爸爸就要把他小时候发生的事忘干净了。”
妈妈陪孩子们打发时间,给他们讲了她新写的关于一位绿眼睛的公主的童话故事。但是时间打发得并不顺利,因为他们能听见爸爸和那两位先生在图书室说话的声音——跟爸爸平日里和募捐的人的谈话比起来,他的声音现在更响亮,语气也有所不同。
接着,图书室的铃响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下他们要走了,”菲丽丝说,“他打铃叫人来送客了。”
可是露丝并没有把客人送出去,反而自己走进了房间,孩子们察觉到她的神色十分反常。
“打扰了,太太,”她说,“先生请您到书房去一趟。他脸色非常差,太太;我猜他得知了坏消息。您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太太——说不定家里有人去世,或是银行破产,或是……”
“够了,露丝,”妈妈柔和地说,“你出去吧。”
然后妈妈便去了图书室。里面又传来了谈话声。接着铃声又响了,露丝叫来了一辆马车。孩子们听见脚步声出了门,走下台阶。马车开走,大门关上了。然后妈妈走进了房间。她可亲的面庞比她的蕾丝衣领还要白,眼睛瞪得老大,眼里闪着光。她的嘴巴抿成了一条淡红色的线——嘴唇薄薄的,完全不是平时的形状。
“该上床了,”她说,“露丝会送你们上床的。”
“可是你答应过我们今天可以晚点儿上床,因为爸爸回来了。”菲丽丝说。
“爸爸被人叫走了……是公事,”妈妈说,“走吧,好孩子,快去。”
孩子们亲吻了她,离开了。罗伯塔多留了一会儿,拥抱了妈妈,并且附在她耳边说:
“不会是有坏消息吧,妈妈?是不是有人去世,或者……”
“没有人去世……没有,”妈妈说着,几乎要把罗伯塔从怀里推开,“我今晚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小宝贝。快去,好孩子,现在就去。”
于是罗伯塔离开了。
露丝给女孩们梳了头发,又帮她们换了衣服(这些事几乎总是妈妈亲自来做)。当她调暗煤气灯,离开女孩们的房间时,她发现彼得还穿着平日的衣服在楼梯上等着她。
“我说,露丝,出什么事了?”他问。
“什么也别问我,我不想对你撒谎,”红头发的露丝答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天深夜,妈妈上楼来,亲吻了三个熟睡中的孩子。不过罗伯塔是唯一一个被她的吻唤醒的,而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也没有说话。
“既然妈妈不想让我们知道她哭过,”她在黑暗中听见了妈妈的哽咽声,便暗地里告诉自己,“那我们听见了也要当作没听见,就是这样。”
第二天早晨他们下楼吃早餐时,妈妈已经出门去了。
“去伦敦了。”露丝说完,留下孩子们继续吃早餐。
“准是出了糟糕的事,”彼得说着,敲开自己的鸡蛋,“昨晚露丝告诉我,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你问她了?”罗伯塔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没错,我就是问了!”彼得气呼呼地说,“你不在乎妈妈有没有烦心事,直接上床睡大觉,我可做不到。所以我问了。”
“我认为既然妈妈不想告诉我们,那我们就不应该问用人。”罗伯塔说。
“说得对,假正经小姐,”彼得说,“你怎么说都对。”
“我不是假正经,”菲丽丝说,“但我认为这次伯比做得对。”
“当然了,她永远都对。起码她自己是这么想的。”彼得说。
“哦,别吵架!”罗伯塔放下蛋匙说,“我们不要互相说坏话了。我敢肯定现在一定发生了非常可怕的灾难。我们不要把事情越搞越糟了!”
“我倒想知道是谁开的头?”彼得说。
罗伯塔很有风度地答道:“我猜是我,不过……”
“切,那不就得了。”彼得得意扬扬地说。不过去学校之前,他拍了拍罗伯塔的背,叫她开心点儿。
孩子们下午一点时回家吃饭,可是妈妈并不在。吃茶点的时候她也不在。
妈妈回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钟了,并且看上去神情憔悴、疲惫不堪,孩子们觉得自己不应该追问她。她跌坐在扶手椅上,菲丽丝为她取下帽子上的长别针,罗伯塔为她摘下手套,彼得解开她的鞋子,取来了她那双柔软的天鹅绒拖鞋。
她喝了杯茶,罗伯塔在她疼痛难忍的头上掸了点儿古龙水,然后妈妈说道:“好了,好孩子,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昨天晚上那两个人带来的消息确实糟透了,爸爸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为了这件事已经非常担心,希望你们能替我分忧,不要让我更加为难。”
“我们怎么会让你为难呢!”罗伯塔捧起妈妈的手,挨着自己的脸说。
“你们要是真的想替我分忧,”妈妈说,“就乖乖听话,高高兴兴的,不要在我出门的时候吵架,”——罗伯塔和彼得羞愧地对视了一眼——“因为从现在起我得时常出门。”
“我们不会吵架的,绝对不会。”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个个都是认真的。
“既然这样,”妈妈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不要向我问起与这桩麻烦事有关的问题,也不要向其他任何人问起。”
彼得局促不安地把靴子在地毯上蹭了蹭。
“你也会向我保证的,是不是?”妈妈说。
“我已经问过露丝了,”彼得突然说,“真对不起,但是我已经问了。”
“那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我很快就会知道的。”
“你不必知道任何与此有关的事情,”妈妈说,“这是公事,而你们向来不了解公事,是不是?”
“是,”罗伯塔说,“是不是跟政府有关呢?”她这样问,是因为爸爸在政府工作。
“没错,”妈妈说,“现在该睡觉了,我的宝贝们。你们不要担心。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你也不要担心,妈妈,”菲丽丝说,“我们保证会乖乖听话的。”
妈妈叹了口气,亲吻了孩子们。
“我们明天一早就开始乖乖听话吧。”孩子们上楼时,彼得说。
“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呢?”罗伯塔说。
“现在没什么可听话的事情啊,笨蛋。”彼得说。
“我们可以主动乖乖的,”菲丽丝说,“还有,不要骂人。”
“谁骂人了?”彼得说,“伯比明知道我说‘笨蛋’跟说‘伯比’是一样的意思。”
“你说什么?”罗伯塔说。
“不是,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只是个——爸爸管这叫什么来着?——爱称!晚安。”
两个女孩子把衣服叠得比平常更加整齐,这是她们唯一能想到的乖乖听话的方式。
“我说,”菲丽丝把围裙抚平,说道,“你过去总说生活太无聊——什么新鲜事也没有,就像书里一样。现在终于有新鲜事了。”
“可是我并不想让妈妈为了新鲜事而心烦,”罗伯塔说,“这一切都太糟糕了。”
这样糟糕的状况又持续了几个星期。
妈妈几乎总是不在家。饭菜单调乏味,做的也不干净。杂务女佣被解雇了,艾玛姨妈却来登门拜访了。艾玛姨妈比妈妈年长得多。她打算到德国去做家庭教师。她忙着准备衣物,那些衣服既难看又寒酸,又总被她丢得东一件西一件,缝纫机整日转个没完,就是夜里也很少停下。艾玛姨妈认为小孩子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孩子们对她也深有同感。他们觉得艾玛姨妈也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孩子们不在的地方。因此他们很少与她见面。他们更乐意找用人做伴,这样有趣得多。厨子若是心情好,会唱起滑稽的小曲,女佣若没在生你的气,就会模仿刚刚下了蛋的母鸡、开香槟酒瓶的声音,还会模仿两只猫打架的声音。用人们一直不肯告诉孩子们那两位先生究竟带来了什么跟爸爸有关的坏消息,但他们时不时就会暗示,只要他们乐意,就对这件事有许多话可说——这让孩子们很是难熬。
有一天,彼得在卫生间的门上设了个陷阱,露丝走过时正好中了招,这位红头发的客厅女佣抓住他就是一记耳光。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她气急败坏地说,“你这满肚子坏水的小鬼!你要是不肯改好,早晚要跟你那位好爸爸一个下场,你给我记住!”
罗伯塔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第二天露丝就被解雇了。
后来有一天,妈妈回到家,上了床,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医生也来了。孩子们悬着心,蹑手蹑脚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担心是不是世界末日要到了。
一天早上,妈妈下楼来吃早餐,她面色苍白,脸上还带着皱纹——以前可没有过。她尽最大的努力微微一笑,说:“好了,宝贝们,事情都处理好了。我们要从这幢房子搬出去,到乡下去住。那幢白色的小房子可爱极了。我敢肯定你们保证会喜欢上它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乱糟糟的,因为他们忙着打包,不像去海滩度假那样只打包衣服,而是要把桌椅也都打包,桌面用麻袋蒙住,桌腿捆上稻草。
去海滩时从来不带的各种东西都打了包。陶器、毯子、烛台、地毯、床架、锅碗瓢盆,甚至壁炉围栏和烧火钳也都打了包。
整幢房子活像一座家具仓库。我猜孩子们肯定觉得这样很有趣。妈妈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还没有忙到没时间陪孩子们聊天、给他们讲故事的程度,当菲丽丝跌倒,手里的螺丝刀戳破了手的时候,妈妈甚至还写了一首小诗来哄她开心。
“这个要包起来吗,妈妈?”罗伯塔指了指镶嵌着玳瑁壳和黄铜的精美橱柜,问道。
“我们没法把所有家具都带走。”妈妈说。
“可我们好像只带了难看的东西。”罗伯塔说。
“我们只带实用的东西,”妈妈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要玩一个假装是穷人的游戏,我的小乖乖。”
等到所有难看但实用的东西都打了包,被身穿绿色粗呢围裙的男人搬上货车拉走之后,两个女孩子、妈妈和艾玛姨妈睡在摆着漂亮家具的空房间里——她们的床全给运走了。她们给彼得在客厅的沙发上临时铺了张床。
“我说,这也太好玩了,”妈妈为他盖被子时,他开心地在床上扭来扭去,说道,“我太喜欢搬家了!真希望我们每个月都能搬家。”
妈妈哈哈大笑。
“我可不想!”她说,“晚安,小彼得。”
她转身离开时罗伯塔看见了她的表情。她永远也忘不掉妈妈当时的表情。
“哦,妈妈,”她上床时喃喃地自言自语,“你多么有勇气啊!我多么爱你啊!心里那样难过,却还要对人笑脸相迎,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第二天,他们把小件物品装进了箱子,一箱接一箱。傍晚时分,一辆马车把他们送到了车站。
艾玛姨妈来送他们。孩子们倒觉得像是自己在送她离开,个个满心欢喜。
“可是,哦,那些马上就要由她管教的德国孩子也太可怜了!”菲丽丝小声说,“我可不想成为他们!”
起初他们还兴致勃勃地望着车窗外面,但天色越来越暗,孩子们也越来越困,谁也不知道他们坐了多长时间的火车,直到母亲轻轻摇晃着他们,把他们唤醒,嘴里说着:“醒醒,孩子们。我们到了。”
他们醒了,冷飕飕、没精打采地站在站台上,吹着穿堂风瑟瑟发抖,等着行李从车上搬下来。接着火车头喷出蒸汽,拉响汽笛,拖着火车驶离了车站。孩子们望着最后一节列车员车厢的尾灯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孩子们在这段铁路上见到的第一列火车,日后他们会对这条铁路无比亲近。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变得多么喜欢铁路,而铁路也会很快成为他们新生活的中心,他们更不会想到铁路将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与转变。现在,他们只是瑟瑟发抖,喷嚏连连,盼望着走到新家的路程不会太远。彼得从不记得自己的鼻子有这么凉过。罗伯塔的帽子戴歪了,橡皮筋似乎也比平常紧得多。菲丽丝的鞋带也松了。
“走吧,”妈妈说,“我们得步行过去。这里没有马车。”
一路上黑漆漆的,地面满是泥泞。孩子们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不在焉的菲丽丝还跌进了一个水坑,她被扶起来时衣服都湿了,很不开心。路上没有煤气路灯,又是上坡。行李车的速度跟步行差不多,他们跟着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往前走。等他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便看见那一大堆箱子在他们面前模糊地摇摇晃晃。
路上有一道很宽的栅门拉开后,行李车才得以穿过,过了栅门之后,这条路似乎穿过了一片田野——现在变成了下坡。不久,他们右侧出现了一大片影影绰绰、黑漆漆的东西。
“那就是我们的房子,”妈妈说,“我很奇怪她怎么把百叶窗都关上了呢?”
“她是谁啊?”罗伯塔问。
“就是我雇来打扫房子、摆家具、做晚饭的女工。”
屋外有一圈矮墙,院子里面种着一些树。
“那就是花园。”妈妈说。
“看着倒像是一盘黑乎乎的卷心菜。”彼得说。
行李车沿着花园的围墙绕到房子背后,哗啦作响地驶进铺着石子的院子,停在了房子的后门。
窗户里半点灯光也没有。
大家用力敲门,却没人来开门。
赶行李车的人说,依他看,威尼太太准是回家了。
“你们知道吧,你们的火车晚了太久。”那人说。
“可钥匙还在她手上,”妈妈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哦,她准是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台阶底下了,”赶车人说,“这里的人都这么做。”他从车上取下灯笼,弯下腰来。
“哎,在这儿呢,没错。”他说。
他打开门走进房子,把灯笼放在了桌子上。
“这儿有蜡烛吗?”他说。
“我也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妈妈的语气可不如平时那么愉快。
那人划着了一根火柴。桌上放着一根蜡烛,他点燃了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孩子们看见了一间光秃秃的大厨房,地面是石头铺的。房子里没有窗帘,壁炉前也没有地毯。从家里运来的餐桌杵在房间中央。椅子堆在一处墙角,锅碗瓢盆、扫帚和瓷器则堆在另一个墙角。房子里没有生火,黑洞洞的炉膛里只有死气沉沉的冰冷炉灰。
赶车人把箱子搬进屋里,刚要转身出门,房子的墙壁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抓挠声。
“噢,那是什么声音啊?”两个女孩惊呼道。
“只不过是耗子而已。”赶车人说,说完便走出房子关上了门。刹那间,吹过的穿堂风把蜡烛给吹灭了。
“哦,天哪,”菲丽丝说,“真希望我们没有到这里来!”话音刚落她就碰倒了一把椅子。
“只不过是耗子而已!”黑暗中,彼得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