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冥州城的寻常居,是一座低调奢华的酒楼,共有三层,其中二楼和三楼俱有隐秘性极好的宽大厢房,布置得十分素雅,由专人伺候着。
今日沈禄定了三楼的芙蓉房,还叫了一桌亲由寻常居大师傅做的菜,自己先吃着茶,品着点心,倚在窗台,盯着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寻思着那叫做云孤飞的到底长什么样子。姓名是挺狂傲,便是不晓得人是否和他一样,性子爽朗。若是性子爽朗,生意做不成,还能做个朋友。
沈禄的贴身小厮沈远看看日头:“午时快到了。”
沈禄嗯了一声,仍旧瞧着下面。正是用饭之际,寻常居门前车马流水,大爷公子小厮川流不息。沈禄瞧见几个熟面孔,其中一个身边还拢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子,不由得笑道:“那姚大公子胆儿肥了,光天化日的,竟敢瞒着家中河东狮,撩拨别家的女子。”
就在他盯着姚大公子身边的女子看时,一辆不起眼的牛车缓缓在寻常居前停下,一个年轻小伙跳下牛车,从车厢中引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来。
鼎州出名的酒楼自是极多,顾娇却是拢共没去过几次。顾源倒是回来与她说过几回,说是那些酒楼菜式不过尔尔,比不上自家厨房做的。
如今她跟在阿孤后头,目不斜视,却是将这寻常居看个清清楚楚。寻常居楼内摆设大气而不失精美,与鼎州酒楼的小巧精致相比,别有一番风情。
穿着浆洗得笔直青衣的博士,不慌不忙将穿着寒酸的两人带上三楼,在芙蓉房外恭敬道:“沈大公子,您的客人到了。”
房内屏风座立,沈远从里头迎出来,见到阿孤和顾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面上却是不显,只请两人进去,对博士道:“可以上菜了。”
房内摆设自又是大气精致,光光是进门前那座屏风,便价值不菲。阿孤走在顾娇前面,却是目不斜视;而顾娇自小见惯了,自是不稀罕。沈远心里头想:这两个莫不是不识货?
沈禄虽然是个富家子弟,却也是见惯了风浪的,自是面带笑容亲迎上来:“这位便是云兄弟罢?快,快坐下。外头可热,喝上一两杯清茶解解暑。”
阿孤应了声,却拖开一张圈椅,让顾娇坐下,才朝沈禄道:“我是云孤飞,这位是顾大源顾小哥。”
“噢,莫不是那位丹青妙笔小哥儿?”沈禄瞧着顾娇一副灰头土脸的单薄模样,心中更是觉着人不可貌相。
他拱手道:“久仰久仰,顾小哥一手妙笔丹青,不过寥寥数笔,便将那苏秋成比了下去,沈某甚是高兴。来,来,顾小哥,沈某敬你一杯。”
沈远赶紧斟酒。
阿孤将酒杯拦下来:“小哥儿不胜酒力。我们也不喝酒,沈大公子,先谈正事罢。”
沈禄却是一愣,转而大笑道:“倒是实在人!不过既来了这寻常居,便来尝一尝这寻常居的菜肴,吃饱再说。”
说完一拍手,似云团般的侍女便端着托盘,将一盘盘菜肴端上来。
不过须臾,数样精致的菜式便摆满桌子,花团锦簇的,甚是好看。
那沈禄长相俊俏,又是富户子弟出身,却丝毫没有薄待两人,顾娇不由自主地多看沈禄两眼。
沈禄热情道:“我听那施大叔说两位皆是南人,便特意交待了大师傅,让他做得精细些。两位快尝尝,这大师傅如今可是极少下厨了。”
他分别给两人夹了一块肉,催着两人尝了,却见阿孤不慌不忙,那顾小哥的吃相也甚是斯文。他心中又对这两人有了一分好感。
沈禄正要说出方才那块肉是何种肉,顾娇忽而说:“这是秦州的鹿肉,鹿肉之中,要数秦州的最为鲜嫩,入口极鲜。”
沈禄一怔,须臾才拍手笑道:“没成想顾小哥不仅是个丹青高手,还是个善吃的。沈某这是遇上知己了!”
顾娇却说:“沈大公子这一桌好菜价值不菲,不知沈大公子要与我们谈什么条件?”
沈禄又是一怔,开始他看顾娇瘦小,像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又缩在云孤飞后头,想必不过是仗着天赋,听令于云孤飞。如今一看,这顾小哥竟是个不可小觑的。当下他便笑道:“沈某不才,虽得沈家庇护,却早就自己单枪匹马出来做生意。去年寻了些路子,开通了往兰国的商道。那兰囯人甚是崇尚我大月朝的文化,平日里俱是效仿我大月朝百姓的日常。此前我与兰囯的大商户考察过,若是在兰囯售卖瓷器,定是极大的销量。只不过我向来爱售些精致的新鲜玩意,对那些粗造劣质的看不上。本想和那苏秋成合作,没成想那苏秋成却是个怪脾气的。幸得近来发现了顾小哥的丹青妙笔,甚好甚好。这条件嘛,便是顾小哥帮我做彩绘。酬金好说,每成一批酬劳一百两。”
一百两对于彩绘画师来说,是极高的酬劳了。在冥州,城中一座一进的小院子售价为三百两。老百姓的日常嚼用,平常小康人家,也不过数十两。
沈禄一口气说完,静待顾娇面色变得激动。
却没成想顾娇面色照旧淡淡:“沈大公子所说的每一批数量是多少?工期为多久?若是全由我绘制,我定然劳累至极,赶不出来。若是精心定制,数量极少,我必然花费更多的功夫去绘制,这与数量大的自然又是不一般,价钱自是也不一样。”
“哈哈哈!”沈禄哈哈地笑起来,声音衬着他俊朗的面容,倒是有些迷人。
他边笑边抚掌道:“没想到顾小哥竟然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沈某开始一心想着要扳倒那苏秋成,这些细枝末节竟是没有考虑到,是沈某疏忽了。若是顾小哥站在沈某这一旁,那苏秋成定然是狼狈不堪。”
“我们不参与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只要钱。”顾娇淡淡道。
沈远开始肃然起来,往常他觉着自家的大公子谈笑之间便将生意做了,如今却屡屡碰壁,自打从那苏秋成开了先例,今日又碰着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哥儿,大公子近来时运不济啊!
“好,好,好。”沈禄连连答应。不过,日后只要他们掺进了冥州这淌浑水,便是自身难保。
谈了一半,顾娇忽而觉着有些肚饿,自己拿了筷子吃起菜来。
既吃完,评判道:“羊羹不错,鹿筋不够烂,芙蓉豆腐怕是放在井水中的次数不够,略略有些豆腥味。雨前龙井,怕是没用天然泉水、雪水。”
沈远愕然,将自己手上的茶放下,抚掌大笑道:“沈某此时对顾小哥那是心服口服!”不过他送顾小哥二人走时,觉着顾小哥身旁的那个黑脸大个子,应该也不是省油的灯。明明看着两人年岁不大,却是不容人小觑。他站在窗边,看着二人淡然地上了牛车,不由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那苏秋成,怕是坐不住了。沈远,你自去查一查方才那两个小子的底细,这两个小子不简单。”
“是。”苏秋成恭敬应下。
寻常居楼下,顾娇在牛车里,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吓死我了,幸好那沈大公子是个绣花枕头。”
“不,那沈大公子只不过是藏拙。”阿孤勒了老牛,驱赶着它缓缓驾离。初到冥州不久,他便知晓这冥州有四大户,分别是朱家、沈家、焦家以及后起之秀的苏家。前三家乃是盘踞冥州数十年的富户,苏家后起,根基虽然薄弱,但因攀了梁家,三女一子又极能干,是以如今如火如荼,炙手可热。只是,他们这两个外乡的小子,想要从这四户人家中分得一点羹汤,怕是困难重重。
由来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阿孤回想起方才在饭桌上,顾娇优雅的坐姿,无可挑剔的进食姿态,虽然穿着极其寒酸的衣衫,但仍旧有一种与那寻常居融为一体的感觉。她,生来便是属于那种环境的。阿孤心中一涩,更加坚定了来时的决意。不管如何,只要顾娇在他身边一日,他便要尽他所能,好生娇养着她。
毕竟,是他先觊觎了她……
顾娇还有些余兴:“那顾源是个小骗子,还说外头酒楼的菜式比不上家里的,却又时常在外头吃酒吃饭。原来在外头谈生意这么刺激,我若是个男子,定是像顾源一样,天天在外头跑,不用整日拘在深宅小院中,不是和针线作斗争,便是和姐姐妹妹们呷醋儿。怪道娘亲平日里也爱寻那些管事训话,原来却是要让他们晓得,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亦能独当一面。”
阿孤:“……”这顾娇果真是商贾之家的人,以前不显,如今尝了些甜头,便蠢蠢欲动了。
车过布衾铺子时,阿孤道:“冥州的秋风来得早,如今早晚也有些凉了,我们先置着些被褥厚衫,可好?”
顾娇眼一亮:“好呀!”在顾家,她最最最喜欢的,可不就是穿新衣了!
然而方踏进铺子,才后知后觉,她如今可不是在顾家,而是依仗着阿孤的顾小哥,囊中羞涩,并无多少银钱。而且,这家店售卖的竟是野兽的褥子、裘衣什么,价格竟也是不便宜。光光一张褥子,便要价一贯钱;那裘衣更甚,足足要两贯钱。
长得肥头大脑的掌柜大叔,手上拎着褥子,口沫飞溅:“可不是我吹,这冥州冬季,天寒地冻的,每户不置上一两张褥子,怕是过不了冬。至于裘衣嘛,也有那便宜的羊皮,但穿起来自是没有这么好看,是吧。你们两兄弟也可以只买一件裘衣,哪个出门便哪个穿,在我们冥州地儿,都是这么干的,大伙谁也不笑话谁。”
裘衣顾娇也有那么几件,还是极为少见的白狐裘衣,针线娘子做成连帽的,下过初雪的日子,披上裘衣,怀里还揣着暖和的汤婆子,脚上蹬着暖和的靴子,赏梅赏雪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只是她向来不爱出门,屋中又是烧着地龙,或是冬日里火盆不断,手中的汤婆子都是还温着便要换新的,还未曾试过冰冷的滋味。
于是她偷偷拉了阿孤的衣袖道:“我向来不爱穿裘衣,不若先买上一件裘衣,等以后有了钱再多置一件。”
别的事阿孤都可以依她,唯独这件事不行。他自来了冥州,整日在冥州城里转悠,见才夏末,这大街小巷的布衾铺子便挂上了厚厚的褥子和各式皮毛的裘衣,想来冥州的秋冬定是酷寒。当下便告诉那掌柜大叔:“褥子来上四张,狐皮做的裘衣各一,再要上一件羊皮的……”
眼看着阿孤还要继续点下去,顾娇当下吓得连连扯他的衣袖:“阿孤,阿孤!”
那掌柜大叔欢快道:“小伙子是个爽快的,咱也是爽快人,你要上这么多,看你身边这位小哥是个怕冷的,就送你们一双护膝。”
午时的日头还有些热,顾娇抱着那几张厚厚的褥子,感觉自己都快被热出汗来了。
置办了褥子等物,又买了其他物什,倒是满满当当又装了好些东西。回到茅屋,顾娇将东西一归置,便觉得这茅屋竟是有几分像样了。
一通忙活,自是有些累了,正倚在土坑上,摇着蒲扇,打着瞌睡,院门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