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家书抵万金(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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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0年(咸丰十年)十一月初九日



与孝威


阿霖知之:

前月十七日得安仁警报,即派六营截剿,得获大胜。贼窜入德兴,又发四营迎击,一战遂克复县城。贼窜婺源,我兵追到,一战即鼠窜浙界。共毙贼五六千,解散数千,拔出男妇数百,而我军仅一弁带伤后物故,又两勇阵亡而已。此次新军甫试战事,而十日之间连获三捷,克两城,未亡一卒,则训练之效也。将士勇气百倍,若慎以用之,当尚有数好仗可打。

昨夜得涤翁密函,建德失守,普镇败退势逼饶、景。我已前调梅村、石泉诸军速回景镇诸军克婺后尚留于彼以资镇压,明日可到。闻此信后又加调老湘桂营二千人并来,约十二日可到。诸营到齐,当可稳打。此贼是伪忠王李寿成,人数实有四五万之多,颇称凶悍从苏州而来,杨厚庵曾于南陵途次亲见之,且与诸友察看机势图之。

江西无一枝好兵相助,各处有急则咨请速援,而月饷则吝不之与,实为可恼暂尚未大欠,然新军必须如期发数月乃可欠也

浙抚奏请我督办浙中军务答应四万一月饷。旨意询涤帅,徽、宁可少此军则令赴浙。涤必不放我,我亦不肯倍涤也。

家下事我无心问及,一切有尔母在,谨听教诫,毋贻我忧。


十一月初九日父字  






祁门大营的人物风云与生死变幻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这三个月,左宗棠在江西的战事不但多,而且规模大。为什么江西的太平军不是越打越少,反而越打越多?主要原因还在于左氏长沙练兵之前,曾国藩已经做了一个事关全国战局的重要决定,将两江总督府设于祁门大营。



一、曾氏布局,“政治策略”代替“军事战略”


祁门属徽州,地处安徽南部,因“东北有祁山,西南有阊江”而广为人知。祁门背阻高山,前断江河,是块盆地。从军事学的角度,将前敌总指挥部设于此,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

作为指挥湘军五大势力的最高军事统帅,曾国藩执意选定祁门,不排除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此外,至少还有以下四个方面的考虑。

一、以速胜战迅速扭转战局,与太平军尽快进入战略决战。

1860年(咸丰十年)农历五月十四日,在给曾国荃的书信中,曾国藩毫无保留地坦言内心这一构想:“余于十五日赴江南,先驻徽郡之祁门,内顾江西之饶州……保江西即所以保湖南也……若此次能将保全江西、两湖,则将来仍可克复苏、常,大局安危,所争只在六、七、八、九月。”

二、保障粮道通畅。驻安徽各营湘勇的粮饷,从浙江、广东、湖南源源不断运来,必须经过江西。守住祁门,不但可以保证江西安全,而且能确保湘勇的粮饷供给。

三、占定一个进退有据的战略制高点。控制祁门,既可以东进浙江,顺势攻打杭州、湖州,对天京形成包围,又可以兼顾安庆。

四、在朝廷不断逼催的命令与实际的战局形势之间,寻找到一个政治平衡。1860年五月初,江南大营新败,朝廷意欲曾国藩挥师东援,曾国藩自知此时若强入江苏,势必四面楚歌。但他又刚署理两江总督,不好意思公开违抗命令,选择祁门这个火药桶做前敌总指挥部,意在做出姿态给朝廷看。

但将前敌总指挥部设在祁门,非但不合兵法,而且不切实际。但就在数百名军事高参与机要秘书的联名反对声中,曾国藩强令湘勇各营开赴祁门扎营,并当众宣布,不愿服从命令者可以离职,军营可以发放路费。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愿将就的人,都留了下来。

1860年农历五月下旬,曾国藩强令湘勇各营从安徽安庆、湖北湖口、湖南郴州三地出发,开赴祁门。他亲自带队,率领安庆、宿松10营5000人,于六月十一日抵达祁门县城。其余两地湘勇,也分别于六月十七日、七月二十四日抵达。

李鸿章像

曾国藩的学生兼机要秘书李鸿章终于憋不住了,不再顾及曾氏面子,公开站出来反对。他建议前敌总指挥部改设东流。理由是,祁门地势形如釜底,仅一条官马大道、一条蜿蜒小径、一条窄河与外界相通,三条出路一经切断,便成兵家绝地,稍有疏忽,势必全军覆没。

曾国藩沉着脸,不肯更改。称将前敌总指挥部扎于祁门,是自己慎重思考后的结果,这件事只可以接受,不可以讨论。实在不能接受的,可以选择离职。

曾氏向来从谏如流,此次为何出人意料地固执?真实的原因是,朝廷同意设营祁门的圣旨已经送达,如果临时改变,不但没法跟朝廷交差,而且在部下面前也将威信扫地。

李鸿章何等聪明之人?曾国藩自己看不清,他却已完全预判出老师的固执将要带来的后果,二话不说,抬腿走人。师生之间,第一次出现裂痕。

曾国藩为示师恩与挽留,象征性地向朝廷保举李鸿章担任两淮盐运使。因保举不力,自然也没有成功。

一念之间,李鸿章成为落拓江湖的书生。



二、左氏谋篇,以新战略盘活全局,凭新厘局扭转江西


1860年12月8日,左宗棠赶往祁门,与曾国藩见面商量军事。两人见面的地点,在安徽祁门县小城东街敦仁里小巷深处的洪家大屋内。两江总督府及前敌总指挥部就设在这里。

左氏对设营祁门的意见,上封家信已经说了:“涤帅居祁门,未为得地。”但生米既然已经做成熟饭,左氏也不会有兴趣做无用功,再加劝阻。

他主要落实了自己急着要办的两件大事:一是请求曾国藩提前做好江苏、浙江两省的战略规划;二是请示曾国藩同意自己在江西开办厘金局,以充实军饷。

围绕第一件事,左宗棠建议,曾国藩的当务之急,不是想方设法从祁门包围天京,而应站在全国高度,考虑将江苏、浙江两省作为战略重点,通过整治官场,重用人才,鼓舞民心,来巩固这一战略要地,再图取天京。

他向曾国藩献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偏师保越”的战略规划图:


  “苏州之失,闻是溃勇先至,而后逆贼随之。杭郡密迩,未知能否瓦全?为公计者,如杭郡未失,宜先以偏师保越,为图吴之地,庶将来山内、山外两路进兵,可免旁趋歧出之虑,而饷地可保。否则,贼势蔓及于越,而贼巢稳踞金陵,大军直指苏台,如击长蛇之腰,防其首尾俱应。且吴中封疆大帅或殉或逃,枝郡旁县,多已沦覆,下河上海谁与图存?如越中有一军为公宣布威德,则三吴人士均有所系属,而箪壶之奉,尚有可图。否则形势中阻,不但饷源易断,音耗难通,亦孤吴中士民望岁之心,而贻中朝士大夫以口实矣。”


后来的形势,果然完全按照左宗棠此时预判的趋势发展。左氏本人做上浙江巡抚,李鸿章也在江苏巡抚的职位上迅速崛起,最早的思想源头,当在这份规划图中。

围绕第二件事,左宗棠提出,曾国藩既已奉命以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其治下的江西省,应该承担协饷义务。楚军依靠湖南东征局接济,已经严重不够,需另开拓新的饷源,如果曾氏不方便,自己可以代收:


  “公督两江,江西乃其兼辖。此邦于军事素无条理,平时养勇数万,临事未能得一割之效,欠饷最多,糜饷最甚,公之所知。厘金一节,闻亦杂乱无章。所取于商者烦,所归于公者约。公欲分而有之,自宜大加整理。为今之计,似须将江西兵事、饷事先为之经画,令所司将兵数、厘数一一开呈,逐为区处。兵精而饷节,厘旺则饷饶,似亦当务之急也。”


有了前面那份“偏师保越”规划图做“厚礼”,曾氏对左宗棠这个情理之请,自然不会拂意,这也一举帮左氏解决了缺饷难题。

就在左宗棠见曾国藩这段时间,曾氏驻节祁门大营的战略错误,后果已经初显。1860年农历十一月初八晚,就在左氏写这封家信的前一天,“得涤翁密函,建德失守,普镇败退,势逼饶、景”。

因有了厘金局做军饷保证,楚军虽遭遇短暂的挫折,在江西战场的总体趋势仍是从胜利走向胜利。

1860年12月14日,楚军将领王开化、杨昌浚争夺婺源,楚军呐喊登城,太平军夺门而逃,楚军守住浮桥,太平军被逼跳水,溺亡甚多,生还者逃往浙江,楚军占领婺源。

左宗棠有此新绩,乘胜向曾国藩申请攻打徽州,以解祁门之围。

但左氏高兴得太早了,信函刚送出,黄文金指挥的太平军从池州攻打建德,相继占领彭泽、都昌、鄱阳,江西再陷困境。

左氏不得不临时改变战略,命令楚军各营调回景德镇作战,为祁门湘勇大营守住后门,同时看住江西省的前门。



三、左宗棠成功解围祁门,曾国藩适时移营东流


自从前敌总指挥部设在祁门大营,笼罩在曾国藩头顶的阴云就一刻也没有散过。他也因此遭遇了自1854年靖港被逼跳水,1856年江西湖口被石达开三连败以来再次与死神照面的空前厄运。

1860年11月30日,李秀成部将刘官芳带2万人攻入安徽黟县羊栈岭,离祁门大营仅30公里,曾国藩身边只有3000守兵。曾氏料定再难以生还,与诸弟写好遗嘱,安排完后事,准备束手就擒。意外的是,李秀成只在羊栈岭匆匆打了一仗,便直奔湖北而去。原来,他这次只是从祁门边借道,目的是到湖北招兵。

半个月后,李秀成兵分三路,集中向祁门大营发动强攻。这一次系有备而来,攻势凶猛,不仅斩断曾国藩与湘军各大势力的通讯达5天之久,而且让祁门大营断粮20多天。情急之下,曾国藩调鲍超率霆军来救,又侥幸躲过死神的指爪。

1861年3月,李世贤集结太平军优势兵力10余万人,将营寨驻扎在离祁门大营仅10公里处,再次发起强攻。湘军前敌总指挥部被团团围住,又一次文报不通、饷道中断。曾国藩这次彻底绝望了,自述“是以忧灼特甚,夜竟不能成寐,口枯舌燥,心如火炙,殊不知生之可乐,死之可悲矣”。他将宝剑放到枕头下,单等祁门城破,便会抢在被俘前自裁。在这个节骨眼上,左宗棠率楚军在江西景德镇大败太平军首领李尚扬,李世贤闻讯,率5万兵前去救急,祁门之围不解自散。

左宗棠引来李世贤,5000楚军对阵5万太平军,敌众我寡,需要借助自然条件帮助。

1861年4月23日,天骤降暴雨,畈水陡涨,楚军凭借“练胆、练心”的优势,趁势从战壕中冲出,与太平军展开生死肉搏。太平军抵挡不住,人马相互践踏,被杀死者5000余人,淹死者、战死者、踩死者无数,现场总指挥李世贤本人差点被活捉,最后换上士兵服才侥幸逃脱。

祁门危机又一次化解。

曾氏每天都在度日如年中熬过。回想驻节祁门大营10个月来,与死神已经打过难以计数的照面,他再也挺不住了。曾国藩不得不相信,学生李鸿章的话是对的,祁门是不折不扣的兵家死地。

1861年5月6日,曾国藩趁楚军胜利之机,抓紧撤离祁门。五天后,抵达东流,将大营安于江边大船之上,派水师日夜护卫,自此告别危机。

移节东流不久,学生李鸿章又回来了。

师生再见面,有点小尴尬。曾国藩也不再介意他临难出走。毕竟,学生最初的判断是对的,何况,他离开的这九个月里,并没有背叛自己。

这个问题重要吗?当然!

当时发生了一件让曾国藩心里特别不愉快的事,李元度带着他的八千“平江勇”,改名“安越军”,投靠了浙江巡抚王有龄。

李元度“楚才浙用”,曾氏认为,他没有底线,没有节操,比改换门庭、欺师灭祖更不可饶恕。虽然李鸿章也曾为李元度的背叛辩护过,但他也懒得再计较了,毕竟,李鸿章还能想到回来,比起李元度来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