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家书抵万金(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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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0年(咸丰十年)十月廿三日



与孝威


霖儿知之:

接两次家书,均未及复。军事甚烦,又未开仗,亦无可言者。

皖南贼众且悍,涤帅居祁门,未为得地。今群贼环伺,应接不暇,所恃者鲍、张两军及我部五千馀而已。现发老湘桂勇及右营六营截剿安仁窜匪即由粤、楚边界窜入江西者。贼已闻风远窜,已饬星速追剿。如前途有兵遏截,可期悉数歼除。惟皖境贼氛日逼,当速进屯溪扼之。是处介休、宁、徽郡之间,相距各四五十里,为休、歙之贼所必争,到此当有数大恶仗,惟当慎以图之。

自抵乐平后,大明军令,革一营官戴国泰、三什长,斩一勇一夫,责革吸烟勇丁三十馀名,军事日有起色。如果饷需无缺,专心兵事,当有可观。江西官民喜其毫无扰累,惟索饷则频频不应,无如之何。如东征厘饷可月得三万五千两专济我军已向郭意城询之,则当请于涤帅以此济我之困,免得仰面求人耳。王兴多病不耐劳,李贵亦然,故俱弃之。凡营中革逐之人,不得其意以去,到省后必造作一番谣言,可置之不听。尔在家以养身、读书为事,一切均经谆谆训诫,勿贻我忧。

英夷事已于九月十二三互换和约。銮舆返宫,根本幸尚无恙,然辱甚矣。

东南贼势尽聚皖南,只看数月内有转机否。江、浙、皖军事均不堪问,以无将之故。涤公处人才亦乏,调芗泉不来旨不允,子春亦为骆中丞带去;只一魏质斋可调,我曾请之涤公,涤恐南中不肯令其来也。李金旸之为人,我所深悉,然求之江、皖,尚少有及其勇者。此子留之湘中,无人驾驭,终必为患,故我意调之。王永章、周达武、陈品南,已请之涤公矣。涤公于我极亲信,毫无间言。惟才略太欠,自入窘乡,恐终非戡乱之人。我此去要尽平生之心,轰烈做一场,未知能遂其志否。

家中用度及延师之费,每年由营中付二百金归,省啬用之足矣。此外断不准多用,断不能多寄,致损吾介节。刘、王诸兄见我寒苦,以四百金存我家中,我不知也。可以二百金划存家中,以二百金请吴翔冈代制好劈山,切勿用动为要且等我下次信到再说

明日大队拔向婺源,我自率亲兵二百先到祁门一行,再由祁赴婺,会师进屯溪。

尔母体气何如?念念。此谕。

少云处忙中未及致书,可即以此示之。


十月廿三夜景德镇行营  






楚军奠基:大仗前先忙清理队伍





左宗棠像

作为湘军的一支,楚军借王錱的“老湘营”之壳横空出世,与曾国藩的湘勇的区别,主要有二:一、士兵选自湖南各地州,而不再局限于一县一乡;二、上阵营官多用职业化的武人,少用擅长辞章的文人。

除此之外,左宗棠的又一创新之举是,大仗开打前夜,不忙打仗先忙整顿军队。



一、开除人策略:阳光、果断


到江西乐平后,楚军全面整肃:“革一营官戴国泰、三什长,斩一勇一夫,责革吸烟勇丁三十余名。”

一个营官带兵500人,大致相当于现代军队的营长。什长带兵10人,相当于现代军队的班长。“勇”指士兵,“夫”指后勤。也就是说,楚军将士从上到下都整顿了一番。从他一次性开除抽鸦片的30余名士兵这条消息来看,左宗棠在动真格,而不是杀鸡儆猴。

打大仗前不忙练兵、做战前动员,却先忙于清理队伍,此举确实让人费解。读者也许会问:跟敌人枪炮相见,能杀敌就是好兵,管什么能力与人品?再说,劣兵可以上战场让太平军去淘汰,岂不是更好?劣兵也能杀敌,反正是赚了。

而左宗棠战前却忙于清理队伍,不用有问题的将士,这是因为左宗棠眼光长远。因为能力与人品有问题的营官、士兵,上阵偷懒,下阵冒功,一粒老鼠屎就会坏一锅粥。这样的将士即使战死,成为“永久牌烈士”,立为榜样,又会带坏军营。大家平日里在军营的表现,谁心里没有一本账呢?

但必须看到,战前先开除人,是不得已之举。将士们抛下老婆孩子,从湖南辛辛苦苦大老远跟老左赶到江西来玩命,你说开除就开除,有这么做统帅的吗?稍有不慎,会激起兵变。

今人了解的上阵打仗,镜头里的将士,都是意气风发,击鼓进军,鸣金收兵,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但读左宗棠家书,我们却颠覆了这个印象。打仗看似很英勇,其实最婆婆妈妈。何况,被开除了的人,都是湖南老乡,远亲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将人家当害群之马给剔掉了,人家回家面子往哪里搁?乡人问起,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有问题,还可能会编出各种理由,造楚军的谣,在舆论上报复左宗棠。

左宗棠的策略是:公开、公正、公平,做到让被开除者口服心服。

不要以为军事统帅大权在握,就可以随个人喜好耍性情开除人。古代社会的乡绅阶层,是专门为退休官员准备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事业做得再大,一旦解甲归田,做了乡绅,也是一方百姓。做官时如果积怨太多,舆论评价过于负面,回家会被乡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权力在握时的处罚是否公开、公正、公平,能否赢得舆论支持,决定自己现在到底是在“积德”,还是在“积怨”。《易经》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无论官员还是饱读诗书的乡绅人士,都懂这个道理。

左宗棠认为自己处事公开、公正、公平,即使得罪了人,但走得正,行得稳,因此教导儿子“置之不听”。你越去理会谣言,谣言杀伤力就越大。



二、办事要“清廉”,须亲力亲为


这封家书,第一次透露出左宗棠像诸葛亮一样事必躬亲的特点。

这次,军营里给他家拨款,给家里寄回四百两白银。这笔数目不大的钱,他不但亲手安排家人只准用二百两,连另二百两做劈山石炮的事,他都要亲自安排。要知道,5803名楚军将士,吃饭、打仗,多少大账目堆在那里,等着他去处理?

很多事情,第一次遇到时定下标准与基调极为关键。信中定下的家用开支标准,其后永久性固定下来。这个标准放到湖南乡下,不过中产生活。父亲手握大钱却不让妻儿用,儿子们心里难免痒痒。他与儿子们围绕家庭开支,不免会发生一些冲突,后面将会不断看到。

这封信里,左宗棠第一次与家人说出了他对曾国藩的判断:“惟才略太欠,自入窘乡,恐终非戡乱之人。”这句话也定下了曾、左以后交往的基调。当事人听来,也许格外刺耳。但这是家书,私密性强,不会给人当面难堪,何况,陈述的也只是左宗棠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读过一些曾国藩事迹的读者,看到左宗棠说的这句话也许会反问:这个判断下早了吧?难道太平天国最后不是曾国藩戡平的?

我们先不急于在此仓促下结论,尽管曾国藩一生凡是亲自指挥的战斗,确实没有一场不以彻底大败告终。我们这里不妨暂时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真正的实干家对一个长袖善舞的政治家从某一个角度里做出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