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物语 1:革命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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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开会

最先登台的是国王路易十六。全场以掌声相迎。罗伯斯庇尔也不由鼓掌,向国王示以由衷的敬意。

对路易十六本人,罗伯斯庇尔并无恶感。他并不认为,针对第三等级的三番五次的恶意是国王个人唆使。过程虽一波三折,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圣裁召集三级会议的吾王陛下。身为举世公认拥有绝对权力的法国国王,在时隔一百七十余年之后,要倾听第三等级的呼声!

——尤其是,我罗伯斯庇尔晓知陛下之素容。

十七岁的预感归预感,但看来没错。仍不松口的罗伯斯庇尔,就这会儿也是极力要从国王登台时可称之为笨重的体态举止中,读出大器人物之鳞爪。啊,国王之为人,真是天生地落落大方。包容力异于常人,声名远播的一国之君。

而实际上,路易十六的演讲,也还算妥帖。期待当前问题得以解决,尤其是财政重建,是为当务之急,等等。虽然内容本身未免有单调呆板之嫌,但那音量不大、含混不清的声音,一在空旷的公共礼堂四壁间回响,听来却是非常地舒服。

这决定了整个演讲的良好印象。从根本上来说,三级会议伊始,国王能亲赐御言,这本身就是一种光荣,不必过分深究其内容。

相比之下,掌玺大臣巴朗坦继之而作演讲,可就不被接受了。与国王一样,没有值得一听的内容,既如此,多余的话就当有所控制了。至少,没理由徒然触动听众的神经。

“也就是说,作为鄙人来讲,也不由担心改革过犹不及。”

这一发言,提到了王国各地接连发生的暴动、破坏与起事之类,暗中牵制平民大众的行动。对此,第一等级、第二等级鼓掌喝彩,但第三等级的议席之上却是鸦雀无声。罗伯斯庇尔看了看四周,大家脸上,也全是一副失望且愕然的神情。

——果然如此。

此番发言无异于自招罪行!也就是说,连谒见国王之机都区别待遇,故意指定寓有贬义的制服,且连前往会场的入口都示以区分,凡此种种恶意,全是以掌玺大臣巴朗坦为首的那群朝臣借陛下宽宏之机,肆意妄为!

——哼,真是无可救药。

哼,无所谓了。不等为巴朗坦之辈愤怒,罗伯斯庇尔先鼓起掌来,且直拍得两手生疼。啊,终于上场啦!

雅克·内克尔登上了讲台。在那脸虽稍长却是双下巴的富态之中,可窥到实力派特有的从容与威严。而从那并非煞有介事,而是干脆利落的体态举止中,又能感到务实主义者特有的活跃精神。且卷至耳上的短式假发等,也散发出了一种清洁之感。这仪容举止,正是以勤勉为要旨的资本家之风。

——这就是我们的英雄啊!

第一等级、第二等级一脸扫兴,送上的欢迎也是徒有形式。但越是感受到特权等级的冷笑,第三等级就越是静不下来。像要将公共礼堂那高高在上的天花板震裂一般,回荡起的掌声更为热烈——寄予平民大臣的敬意与期待之大,非表达不可!

“济济一堂的诸位议员,众所周知,今日之法国,正遭逢空前之国难。呃……事到如今,已不容蒙混。若先容我坦陈数字,那就是国家赤字已涨至二亿八千万里弗尔之多!”

似乎,内克尔要从财政问题切入演讲。当然,这既是一个重要问题,且国王路易十六与掌玺大臣巴朗坦也有触及。不,在巴朗坦嘴里,只有国家财政值得议论,而国民经济及国民生活的改善,却是只字未提。既然“担心改革过犹不及”,不用说,那国民权利也好,限制不合理的特权也罢,均不会提及。

——但内克尔,却没理由不提!

是以,罗伯斯庇尔一直凝视着平民大臣的嘴形。什么时候提?什么时候提?可是,自演讲开始约过了三十分钟,那张嘴,不动了!内克尔走下讲台。继之登台的,是王室农业委员长布鲁索内。

此人声音高亢,尖细刺耳,甚至给会场带来了一种不快。继财政大臣之后,农业委员长接着描述财政问题的现状。但也只是展开二亿八千万赤字的细目,罗列了一堆琐碎数字而已。

十分钟不到,罗伯斯庇尔就不耐烦了。什么时候完?什么时候完?就这么想着,可都过去两个多小时了,还在讲……

就算没有不耐烦,但因太过无聊而哈欠连天的议员却不在少数。再放眼那一排排的教士代表、贵族代表,有的已经前仰后合,小鸡啄米般地打起了瞌睡。布鲁索内的报告之长几令人冒火,可即便如此,罗伯斯庇尔还是听了下去。

当然,究竟要取一六一四年式还是多菲内式,这一关键问题的决断,不会从农业委员长嘴里听到。如此预想之后,罗伯斯庇尔继之推测,内克尔必会再次登台!到那时,必会切入这一要题。既然两大特权等级无疑会反击,那就是将个别的具体财政问题委于部下报告,自己好集中精力一战。

“鄙人之报告,到此结束。”

布鲁索内那过于冗长的报告结束了。这回一定没错了!罗伯斯庇尔咽了口唾沫。不用说,他目不转睛,紧盯不放的,是阁员席上的内克尔。啊!要站起来啦!我们的英雄,要站起来啦!

“……”

期待落空了,财政大臣……没动!不如说,是同排御座上的路易十六先动了。

国王缓缓地举起了毛皮帽子。钻饰一闪,贵族代表的议员们便与之呼应,纷纷晃起了自己的羽饰。第三等级代表也随之效仿,摘下了帽子。但似乎,这与礼不合了。

两大特权等级的议席中一片哗声。当国王一脸困惑地再次举起帽子,王后便从旁指责了。可能是这边的第三等级也跟着摘帽、戴帽的样子颇为滑稽吧。会场里,响起一片失笑之声。

——不过,这种事,无所谓啦。

国王在王后的陪伴下退场了。各位阁员朝臣也随之退场,包括……内克尔。

议席也开始退场了。可能是出口宽敞吧,很快,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代表议员就踪影全无了。相反,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出口狭窄,人数又多,多多少少的拥堵也就在所难免了。可是,这种事,无所谓啦。

——结束了……吗?

罗伯斯庇尔木然自问。审议推进的方式、投票表决的方式,内克尔均未提及。这就……结束了?明明连第三等级的发言权都没得到保障,明天全国三级会议的审议就要这样开始吗?

宏大的公共娱乐礼堂现已是空空荡荡,这就更感空旷了。连第三等级的议员们都退场而去,甚而至会感觉到一种冻结般的冰冷。但罗伯斯庇尔承受住了。实在是无法就此离去。

“我叫勒沙普里安。布列塔尼大区雷恩辖区议员。”

闻听这声招呼,罗伯斯庇尔一惊。啊?啊!我叫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皮卡第大区阿图瓦辖区议员。条件反射般瞬时作答之后,这才意识到,公共娱乐礼堂中另有几位议员也没走。

自报家门的勒沙普里安说了下去。观其宽腮之相,颇有毅力顽强之风。

“介绍一下。这位,是朗格多克大区尼姆辖区推选议员,拉博·圣艾蒂安先生。”

虽同着黑衣,但其立领颇为洁净。但同时,鼻梁线条清晰,既高且直,又有一种顾作姿态,或是有意做戏之感。

“我是新教牧师。因不是天主教神父,就被选为第三等级代表了。”

“啊,这……”

“罗伯斯庇尔先生,再为您引荐一位,可以吗?这位是多菲内大区格勒诺布尔辖区推选议员,巴纳夫先生。”

出前一步这位,一只又大又圆的鼻子便决定了第一印象。其神情甚至有可爱之感,但又不会让人心生取笑,更别说揶揄之意了,因这本身会让人感到,这正是此人身怀罕世之才的表现。甚至,会让人心生警惕——此人非等闲之辈。证据就是他相当年轻。虽自认作为议员也算年轻的了,但此人像是更少几岁。

“啊,是你吗?在多菲内大区领导大区三级会议那位!”

这地名从自己嘴里出来,罗伯斯庇尔像是看到了光明。也就是说,多菲内式的那个多菲内!此次全国三级会议应以之为榜样的大区三级会议召开的地方。既作为多菲内代表来到了凡尔赛,不用问,巴纳夫绝不会任由审议方式、表决方式就这么暧昧下去。

——啊,这是理所当然的!

包括勒沙普里安,包括拉博·圣艾蒂安,对今天的演讲抱有疑问的,看来并非自己一个。

“说实话,对内克尔先生感到很失望。”

勒沙普里安先开口了,且立即面泛潮红。看来,是掩之不住的热血男儿。相比之下,巴纳夫则以更为温和理性的语气接话道:

“这其中或有某种阴谋作怪也未可知。”

“对!被朝臣们胁迫的可能性,我也并非没有想到。”

拉博·圣艾蒂安这一接话,罗伯斯庇尔也无法沉默了。

“总之,内克尔先生指望不上。”

“虽不能断言,但如此下去,第三等级的六百名代表议员,怕只会沦为摆设了。这一担忧,还是不能排除的。”

“也就是说,巴纳夫,这全国三级会议,要采用一六一四年式,即按等级分头审议,按等级分会投票了?”

“若风平浪静就此下去,也只能如此了吧。处处区别对待的用心,已是无法否定了嘛。”

“呀,说实话,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侮辱第三等级也是有限度的!啊,这等事,断不能容!”

“正如勒沙普里安先生所言。所以,绝不能拱手作罢。但内克尔也不能指望吧。”

必须由我们自己采取行动!如此提议时,罗伯斯庇尔的身体已然下意识地前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