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议事厅
三级会议的指定会场是公共娱乐礼堂。
该礼堂是端坐于巴黎路的网球场附属建筑,为全国三级会议的召开新建而成,对面临接工地路。
事前听到宣扬说,该建筑规模宏大,大厅可轻松容纳逾千名议员,另备有可容纳四千人的旁听席。虽说是巴黎路,那也是凡尔赛繁华地段,直通宫殿正门,地形不熟的外地人也无迷路之虞。
事实上,一出巴黎路就明白了。路上塞满了直达大门的马车,拥挤不堪。有几辆进退不得,只好排起长队,任凭落雨敲打。
“凡尔赛窄成这样,那些教士、老爷们,为什么还非坐马车不可?”
如此不逊之言既冲口而出,看来,刚才的坏情结依然没能摆脱。哼,平民的特权,就是腿脚强健啊。罗伯斯庇尔强装玩笑。至少,要装出一脸的事不关己穿过眼前的拥堵。
个子小也帮了忙,真就很轻易地从这拥挤的缝隙中滴溜溜穿过,眨眼便到正门。接下来,只要向着左右洞开的大门走下去就行了。
入口处,教士、贵族们自然也是进退维谷,挤成一团。这幅景象,罗伯斯庇尔越看心里就越痛快。哼,马车连车篷都没有,难得这高人一等的装束,不也全湿透了嘛。罗伯斯庇尔嗤笑着,擦过一位膘肥体胖的主教的衣袖,抬脚就要往里走。
“留步!这位先生可是平民代表?”
罗伯斯庇尔一回身。喊住自己的,是正门警卫。因无外国口音,知道是法国人,但身形虽比瑞士卫兵矮小,可对这位律师来说,却依然是仰视才见的大个子。
——就算如此,还怕你不成?
虽极力给自己打气,但神经却不听使唤,还是触电般地乱颤。因警卫那声喊毫无客气可言,也就忽地怒了。
开口时,罗伯斯庇尔自己都感觉,是无理取闹的语气。啊,不错,我就是平民代表。看到这身黑色装束,就一目了然了吧!
“好。是平民代表又怎么样呢?莫非,要抓住身为议员之人,不让进这会场不成?”
“要进会场的话请便。只是,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入口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为什么不在这里!”
“不清楚。这只是上面的指示。”
“上面的指示?既如此,跟你理论也是无用啊。”
罗伯斯庇尔无视警卫,抬脚就要进去。但对面卫兵也不示弱,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或许只是要拉住他而已,但那力气可非同小可。毫不夸张,直疼得罗伯斯庇尔头顶发麻。
对体力本来就毫无自信可言,要较臂力,一向是立马投降,都成习惯了。就算日后要以语言回敬,当场还是会退却的。但就是这样的罗伯斯庇尔,唯独这回,却使出了全身力气,瞪住了卫兵。
“放开!我可是正当当选的全国三级会议议员!阿图瓦辖区代表!也就是说,你所做的,无异于要让阿图瓦辖区的几万人民暴力相向!”
“明白。我无意对阿图瓦的人们无礼。说来,我也是皮卡第人。”
“是、是嘛。”
“对议员先生我抱以最大限度的敬意。但正如数度申明的,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入口不在这里。”
两人互相瞪视了几秒。不,已经不成其为瞪视了。就算罗伯斯庇尔有心瞪视,但卫兵的目光却已是恳求了。明白了。要放平民代表进去,那就会被长官责以有怠正门警备之职。只需服从命令,这就是士兵的天职。这名警卫也并无恶意。
“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入口在那边。”
卫兵以手势示意。像是甩开的一样,罗伯斯庇尔把手挣开了。尽管心里明白,除听从之外别无他途,但嘴上,还是禁不住嘟嘟哝哝。
“走着瞧!”
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指定入口,几乎就像是后门一样,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入场口的门也是半开,身形矮小的罗伯斯庇尔要过尚无须费力,但若身形稍微高大些的男子,那就非要侧身而入不可了。
要是在意,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人感到侮辱。虽然跟自己说,不要一一介怀,可不等心情平复,就又一次无法不心生烦躁了。因为,要过这粗制滥造的后门,第三等级就不得不站在那无歇的雨中——还是非等不可!
几乎所有议员都是步行而来,没理由拥堵,但这里却依然排起了长队。原因是正在按辖区点名。还没点到名的议员就只好在路旁等了。但那什么教士、贵族,却是先进会场再确认出缺席的。只有平民,只要不证明议员这一身份,一步都前行不得。理由是,这是神圣的议事会场,只有真正的获选者方能入内。
——果然是受歧视了。
只好等在外面的这会儿,不意一辆马车猛冲过来,溅了罗伯斯庇尔一身泥浆。可能是担心迟到的教士或贵族议员吧。
马车刚在正门那里停好,仆人就匆忙下车,急急地把伞撑开。哈!到入场口,还没远到会淋湿吧!该先来张罗我罗伯斯庇尔不是吗?还是说,黑衣嘛,脏了也不显眼?全是泥也不要紧?事先指定的黑衣,就是为羞辱平民?
“走着瞧!”
拿手帕不停地擦着外衣,罗伯斯庇尔快步向会场走去。
公共娱乐礼堂不负事前风评,那内部装修,也是非壮丽一词无以尽言。希腊式石柱从三个方向将旁听席隔开,下一级就是会场,地板全被没至脚踝的地毯铺满,地毯上则是一排排罩以呢绒布面的长椅。这就是议席了。正中留出的长方空间内只设有讲台,与三个方向均呈正对之势。
剩下的一个方向,拾阶而上,就是大厅正面了。果然,这里也饰有王室百合徽章。铺有紫色呢绒的地板上安以御座,上悬华盖。虽还是空的,但今天,国王路易十六会落座其上,亲临议事。
——但是,太远了!
罗伯斯庇尔心想。虽在同一会场,但以御座的视线而言,右侧是第一等级议席,左侧则是第二等级议席,而说到第三等级的议席,虽与国王正面相对,但就位置而言,却是最远的一方。
有种说不清的置身场外的局外人之感。就聆听议事而言,有的地方反不如旁听席。至少离御座更近,寓有可近侍国家意志之意。
第三等级像事先就被疏远一样,再一次遭受了压迫。
——果然是受歧视!
虽几至确信无疑,但罗伯斯庇尔已经不再生气了。因为,再怎么闹也全无用处。因为,根本不会被理睬。啊,随你们便好了。既要幼稚行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若如此就能满足自尊心,那对我们来说,也是便宜事一桩。
——只要因此而能发言……
唯有这发言权,绝不相让。无论忍受何等屈辱,唯有这一点绝对不让。这样念叨着,罗伯斯庇尔心里喊出的名字,就一个。
——我们有内克尔!
万民期待的平民大臣,必会趁人不备,令这帮家伙目瞪口呆!与几乎所有的第三等级一样,罗伯斯庇尔也是将财政大臣内克尔仰为救世主的一人。
啊,内克尔能做到!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罗伯斯庇尔不由握起了拳头。因为,预定于今天五月五日的内克尔演讲,会触及予以保留的最大焦点,即本次全国三级会议要采用的会议形式,是一六一四年式,还是多菲内式。
若是按等级分头审议,由各等级分别表决的一六一四年式,那第三等级就等于是没有发言权了。只要第一等级反对,第二等级反对,那就算第三等级决意赞成,但就全国三级会议总决意而言,也会以二比一被轻易击退。但要是共同审议、按人头投票的多菲内式,就不一样了。这时,就能用赋予第三等级的双倍议员定员说话。啊,如此,主张得以通过的就是我们。
——到那时,可别哭丧着脸。
刚在自己的议席上落座,罗伯斯庇尔就呼地长出了一口气。没必要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内克尔能做到!啊,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