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个月后“我打得怎么样?”瓦克斯利姆问道,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侧过身来,又拽了拽银色的领结。
“像往常一样无可挑剔,大人。”提洛米说。管家双手背后站在一旁,餐盘架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瓦克斯利姆没有要他准备茶,但提洛米还是端了上来。提洛米对茶有着特别的偏好。
“你确定吗?”瓦克斯利姆问,再次拉扯领结。
“千真万确,大人。”他略作迟疑,“大人,我必须承认,关于这件事,我好奇好几个月了。在我所服侍过的所有上主中,您是头一个会打出像样领结的人。这本来是我分内的事情。”
“在蛮苦之地生活过的人,要学会凡事都自己动手。”
“恕我直言,大人。”提洛米说,他那素来单调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好奇,“我没想过住在蛮苦之地里的人还需要学习那些技能。我不知道那些地方的住民们还会关注时尚与礼仪这类事情。”
“的确如此。”瓦克斯利姆微笑着回答,最后一次调整了下领结,“那也是我关注这些的原因之一。穿上城里绅士的行头,会对那里的人产生奇怪的效果。有些人立即就会对我肃然起敬,其他人则会立即低估我的力量。这两种态度都能让我受益。而且,我还要补充一点,当那些罪犯发现自己被看起来像是纨绔子弟的人给抓走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会带给你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能想象,大人。”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瓦克斯利姆看着镜中的倒影,声音更加轻柔。银色领结,绿色绸缎马甲,祖母绿袖口,黑色外套与长裤,笔直的衣袖与裤腿。在马甲的木制纽扣中间有一颗是钢制的,这是他历来的习惯。“衣服会提醒我,提洛米。周围的土地也许荒蛮,但我却不必那样。”
瓦克斯利姆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块银色口袋巾,熟练地叠成应有的样式,塞进胸前的口袋里。豪宅中突然有钟声响起。
“铁锈灭绝的,”瓦克斯利姆咒骂,查看怀表,“他们来早了。”
“哈姆斯大人以准时著称,大人。”
“很好。那就速战速决。”瓦克斯利姆大步进入走廊,步履匆匆地走在绿色天鹅绒地毯上。这座宅邸在他离家二十年的岁月里,几乎没什么改变。即便是在这里居住了六个月,仍然无法有什么归属感。他叔叔留下的淡淡烟草味仍未散尽,并且这里的装饰风格明显带着深色木料与沉重石雕的烙印。而当下正值流行的肖像画或油画却几乎一幅都没有。据瓦克斯利姆所知,这些画作都很名贵,在他叔叔死前就已被变卖一空。
提洛米与他并肩而行,双手仍然扣在背后。“听大人的口气,像是把今日的会面看作是累人的琐事。”“有那么明显吗?”瓦克斯利姆一脸苦相。他是怎么回事?宁愿跟一群荷枪实弹的暴徒面对面,也不愿意去见哈姆斯大人和他的女儿?
一位丰满圆润、仪态端庄的女士等候在走廊尽头,身穿一席黑色长裙,腰间系着白围裙。“噢,拉德利安大人。”她宠溺地说,“要是您的母亲看见今天,肯定会高兴坏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格兰姆斯小姐。”瓦克斯利姆在那女人走上前来时对她说,继续沿着二楼长廊的栏杆往前走。
“她多么希望您将来能娶到一位大家闺秀。”格兰姆斯小姐说,“您应该听说过她这些年有多忧心。”
瓦克斯利姆试图无视那些话语对他心情产生的影响。他没听说过母亲有多么忧心。他甚至没花时间给父母或妹妹写过信,只在通往抗风镇的铁路铺好之后回过家一次。
但他现在圆满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六个月的忙碌,他总算站住脚跟,力挽狂澜地挽救了拉德利安家族——以及家族中众多的锻造工和裁缝师——使其不至于坠入财务崩溃的深渊。最后一步就在今天。
瓦克斯利姆来到楼梯顶端,犹豫着停下脚步。“不,”他说,“我不能匆忙进去。需要给他们些适应的时间。”“那——”提洛米开口,但瓦克斯利姆一转身,沿着栏杆折了回去,打断了他的话。“格兰姆斯小姐,”瓦克斯利姆说,“今天还有其他需要我处理的事吗?”
“您希望我现在汇报?”她皱着眉头问,加快脚步跟上。
“随便什么事,别让我闲着就行,亲爱的女士。”瓦克斯利姆说。铁锈灭绝的……他太紧张了,甚至把手伸进外套里去摸那把艾莫林44-S型手枪。
那是一把出色的武器,虽然比不上拉奈特的手艺,但对一位绅士来说,还算小巧称手,便于携带。他已经决定要做一位领主,而不是执法者,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不能携带任何枪支。那……只有彻底的疯子才会那么做。
“有一件事。”格兰姆斯小姐愁眉苦脸地说。她是拉德利安家族的女管家,为这个家族服务二十年了,“我们昨夜又失去了一批钢。”瓦克斯利姆愣在原地:“什么?又来了!”“很不幸,大人。”“真是该死。我现在认为那些盗贼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只是我们的第二批,”她说,“太齐尔家族到目前为止丢了五批。”
“有什么细节?”他问,“是在哪里丢的?”
“这——”
“不,别告诉我。”他举起一只手,“我现在不能分心。”
格兰姆斯小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不想在他与哈姆斯大人会面前汇报此事。瓦克斯利姆用一只手扶住栏杆,感到左眼在抽动。外面有人正在有组织且高效地将整车整车的货物偷盗一空。这些人被称作隐匪。也许他可以去调查一下,然后……不,他坚决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责任。再也不是。他应该去求助于警察局,还可以雇些卫兵或私家侦探来帮忙。他不能亲自去抓这些匪徒。
“我相信警察一定能找出那些罪犯,把他们绳之以法。”瓦克斯利姆勉强地说,“你觉得我让哈姆斯大人等得够久了吗?我想还好。其实没过去多少时间,是吧?”瓦克斯利姆转过身,从来的方向往回走。提洛米在他经过时翻了翻眼珠。
瓦克斯利姆走到楼梯处。与一位身穿绿色拉德利安马甲和白衬衫的年轻人撞个正着。“拉德利安大人!”奇普叫道,“邮差刚刚来过。”
“有包裹吗?”
“没有,大人。”男孩说着,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递给瓦克斯利姆,“只有这个。看上去很重要。”
“这是出席尤门·欧斯特林联姻婚宴的邀请函。”格兰姆斯小姐猜测,“把那里作为您和哈姆斯小姐首次公开亮相的场合再合适不过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瓦克斯利姆驳斥道,他们在楼梯底层停下脚步。“我都还没开始跟哈姆斯大人讨论这个话题,你却说得像是我已经结婚了。他们很可能会反口,像恩特隆贵女那次一样。”
“会顺利的,小主人。”格兰姆斯小姐说。她伸出手,将他口袋里的丝质方巾摆正,“我在这些事情上有安抚者的直觉。”“你知道我已经四十二岁了吧?‘小主人’这个称呼不适合我了。”
她拍了拍他的脸颊。在格兰姆斯小姐眼里,任何没有结婚的男人都还是孩子——这可真不公平,因为她自己就没结过婚。他不愿意跟她聊关于蕾西的事,他住在城里的大多数家人都不认识她。
“那好吧。”瓦克斯利姆说着转过身,朝客厅大步走去,“就到罗网里走一趟。”一楼的仆人管事莉米正等在门前。她在瓦克斯利姆靠近时举起手,似乎想开口说话,但他将婚宴邀请函塞进她的两根手指间。
“如果你愿意,就起草一份正式回函,莉米。”他说,“就写我会与哈姆斯小姐和她的父亲一同赴宴,但等我进去跟他们聊完,再把信寄出去。我会告诉你该不该寄的。”
“遵命,大人,可是——”
“别多说了。”他说着推开门,“我不能让……”
哈姆斯大人和女儿并不在客厅里。里面只有一个身材高瘦、圆脸尖下巴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下巴和两颊上的胡楂有几天没剃了,头戴一顶之地风格的宽檐帽,帽檐微微上翘,身穿一件曳地的长皮衣。瓦克斯利姆进来时,他正在摆弄壁炉架上那个巴掌大小的座钟。
“你好啊,瓦克斯。”那男人热情地招呼。他把座钟举起来:“我能拿东西跟你换这个吗?”瓦克斯利姆飞快地把身后的门关上。“韦恩?你在这里干什么?”“看看你的东西啊,老兄。”韦恩说着,品鉴似的举起座钟,“这钟值多少钱?三四根金条?我有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差不多也值这个价。”“你赶紧走!”瓦克斯利姆说,“你应该待在抗风镇。谁在那里看着?”“巴尔。”“巴尔?!那人是个罪犯。”“我也是。”“没错,但你是我选出来的罪犯。你至少应该去找迈尔斯。”“迈尔斯?”韦恩问,“老兄,迈尔斯连一点人性都没有。他宁可先把人打死,也懒得去查清楚别人究竟有没有犯罪。”“迈尔斯把他的城镇打理得很干净。”瓦克斯利姆说,“而且他救过我好几次。先不说这些。我叮嘱过你要看好抗风镇。”
韦恩对着瓦克斯利姆点点头:“你说得没错,瓦克斯,可你不再是执法者了。而我,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他看看座钟,然后将它塞进口袋,把一小瓶威士忌放在壁炉架上。“现在,阁下,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纸笔,“昨晚午夜时分你在哪里?”
“这有什么——”
瓦克斯利姆的话被从门口传来的钟声打断。“铁锈灭绝啊!这些都是上流人士,韦恩。我花了好几个月才让他们相信我不是流氓。你赶紧走。”瓦克斯利姆走上前,想带他的朋友从远处的出口离开。
“你瞧,你这行为多可疑啊,是不是?”韦恩说着往本上写了几笔,“回避问题,坐立不安。你到底在隐藏什么,阁下?”“韦恩,”瓦克斯利姆抓住他的手臂,“我有点佩服你特地大老远跑来激怒我,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但现在这时候别给我捣乱。”韦恩露齿而笑:“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你不觉得这有点太自大了吗?”“你来这还有什么别的事?”“为了粮食。”韦恩说,“一辆货车在四天前离开依蓝戴,抵达抗风镇时只剩下空车厢。我听说你最近也有两批货被这群所谓的‘隐匪’偷走了,所以特地来了解情况。正如我刚才所说,你的表现相当可疑。”“可疑……韦恩,我丢了两批货物。我才是受害者!怎么就成嫌疑犯了呢?”“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七拐八绕的罪犯天才脑袋是怎么想的,老兄?”门外响起脚步声。瓦克斯利姆朝门口扫了一眼,然后对韦恩说:“此时此刻,我的罪犯天才脑袋正在琢磨,能不能把你的尸体塞进某个不太显眼的地方。”
韦恩笑着退后。
门开了。
瓦克斯利姆转过身,看见莉米怯懦地抵着门。一个身穿考究西装的胖男人站在那,拄着一根深色的木制手杖。他的胡须一直垂到短粗的脖颈后面,马甲领口处系着深红色的领结。
“……就说不管他在和谁会面!”哈姆斯大人说,“他都得见我!我们有约在先,而且……”哈姆斯大人意识到门开了,于是收了声。“啊!”他大步走进房间。
他身后跟着位神态严肃的女子,一头金发在脑后盘成紧致的圆髻——那是他的女儿史特芮丝——另外还有一个更加年轻的女孩,瓦克斯利姆不认得她。
“拉德利安大人,”哈姆斯说,“您让我这么干等着,我觉得很是失礼。您这是跟谁会面呢,连我都没空见了?”瓦克斯利姆叹了口气。“是我的老——”“舅舅!”韦恩抢步上前,刻意压低了声线,去掉所有乡下口音,“我是他的舅舅马克希尔。今天早晨冒昧打扰了,尊敬的阁下。”
瓦克斯利姆在韦恩上前时挑起眉毛。韦恩已经脱下了帽子和外套,把栩栩如生的假胡子贴在上嘴唇上方,胡须里还夹杂着点灰色。他微微皱起脸,让眼角多出几道皱纹。装得还挺像,看上去比瓦克斯利姆大好几岁,一点都瞧不出其实际年纪比瓦克斯小十岁不止。
瓦克斯利姆看向他身后。长衣叠放在沙发椅旁边的地上,帽子压在衣服上面,一双决斗杖搁在一旁。瓦克斯利姆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换装——当然,韦恩自然是在速度场里完成的。韦恩是个滑行者,一名弯管合金镕金术师,能在他身边制造出压缩时间的速度场。他通常会使用这项力量来换装。与瓦克斯利姆一样,韦恩也是双生师,不过他的藏金术能力——快速治愈伤口——在战斗时间之外并不是太有用。尽管如此,这两项能力仍是非常强大的组合。
“您是他舅舅?”哈姆斯大人问道,上前与韦恩握手。
“是他母亲那边的亲戚!”韦恩说,“当然不是拉德利安家的,要不然现在掌势的就是我了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但那恰恰是韦恩的专长。他曾经说过,四分之三的伪装靠的都是口音和声线。“我一直想来看看这小子现在怎么样。他过去过得乱糟糟的。他需要一只坚定的手来引领,以防再次又误入歧途。”
“我也经常有同样的想法!”哈姆斯大人说,“我想我们还是坐下聊吧,拉德利安大人?”
“那是当然。”瓦克斯利姆偷偷瞪了韦恩一眼。用眼神问他,我们真要这么做?
韦恩只是耸耸肩。然后转身跟史特芮丝握手,礼貌地低头致意。“这位可爱的小姐是?”“我的女儿,史特芮丝。”哈姆斯坐下说,“拉德利安大人?您没跟舅舅说过我们要来吗?”“他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瓦克斯利姆说,“还没机会跟他说。”他也和史特芮丝握手,朝她颔首致意。她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瓦克斯利姆,目光忽然落在角落里的长衣和帽子上。她嘴唇一撇,显然是把那些当成是瓦克斯利姆的东西了。
“这是我的表妹玛拉茜。”史特芮丝说着,朝身后的女孩点点头。玛拉茜有一头深色秀发,大大的眼睛,鲜亮的嘴唇。瓦克斯利姆只朝她看了一眼,她便立即羞怯地垂下眼帘。“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城区度过,相当胆小,请不要吓到她。”
“绝对不会。”瓦克斯利姆说。他等着女孩们在哈姆斯大人身边落座,这才坐在面对他们的另一张小沙发上,脸朝门口。房间还有另一个出口,但那里有块踩上去会嘎吱作响的地板,正合他意。这样一来,谁也别想悄无声息地靠近他。执法者也好,领主也罢,他都不愿意背后中枪。
韦恩拘谨地端坐在瓦克斯利姆右侧的一张椅子上。他们彼此凝视了对方好一会儿。韦恩打了个哈欠。“好吧,”瓦克斯利姆说,“也许我应该先从询问你的健康状况开始。”“也许应该如此。”史特芮丝回答。“呃。好。贵女别来无恙?”“还行。”“瓦克斯利姆也是。”韦恩补充道。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你知道,”他说,“他总是穿着那些西装。是挺合适的。呃哼。那是红木吗?”“这个?”哈姆斯大人说着举起手杖,“没错。这是传家宝。”“瓦克斯利姆大人,”史特芮丝声音严厉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她似乎不喜欢在闲谈上浪费时间,“你我不妨省下这些无聊的客套话吧。我们都清楚这次会面的性质。”“我们清楚吗?”韦恩问。“是的。”史特芮丝的声音很冷,“瓦克斯利姆大人,您眼下声名不佳。您的叔叔——愿他与英雄一同安息,他离世隐遁的社交方式、偶尔莽撞的参政行为和大张旗鼓的冒险主义精神,玷污了拉德利安家族的名望。您从蛮苦之地回来,也没给这个声名狼藉的家族增光,尤其是考虑到您刚回城几个礼拜就已经冒犯过各大家族。基于上述几点,您的家族几近潦倒。
“可是,我们自身的处境也很艰难。我们的财务状况堪忧,但名声在最上流的社会阶层里却鲜有人知。我的父亲没有男嗣延续香火,因此我们两个家族联姻,是于双方都极为有利的选择。”“你可真是逻辑分明啊,亲爱的。”韦恩说,嘴里吐出上流社会的口音,仿佛他生来就是个贵族。
“的确。”她说,眼睛仍看着瓦克斯利姆。她把手伸进背包里,“您的信件,还有和我父亲的对话,足以使我们相信您的诚意,在过去几个月里,您在城中公开场合下的言谈举止,更像是退去了从前的粗野。因此我擅作主张,起草了一份协议,我想能够满足我们双方的需要。”
“一份……协议?”瓦克斯利姆问。“噢,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韦恩也说。他心不在焉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瓦克斯利姆看不清是什么。那份“协议”篇幅惊人,至少有二十页。史特芮丝将其中一份递给瓦克斯利姆,一份递到父亲手里,另一份留给自己。哈姆斯大人将手握在嘴边咳嗽两声:“我建议她把想法写下来,那个……我女儿是个思虑周详的人。”
“看得出来。”瓦克斯利姆说道。
“你今后千万别让她把牛奶递给你,”韦恩用只有瓦克斯利姆能听见的声音补充道,“她看起来像是会把整头奶牛都扔给你的那种人,只为了确保这件事能万无一失。”
“整份协议由几部分组成,”史特芮丝说,“第一部分是我们恋爱阶段的纲要,这个阶段我们的关系既要朝着订婚的方向发展,但又不能操之过急。要让社交圈自然而然地把我们看作一对情侣。订婚不能太快,否则会被怀疑存在丑闻,但也不能太慢。据我估算,八个月的时间应该能满足我们的需要。”
“明白。”瓦克斯利姆用手指翻阅着文件。提洛米端着一盘茶水和蛋糕走进房间,放在韦恩身旁的餐桌上。
瓦克斯利姆摇摇头,合上协议。“你不觉得这有点……太刻板了吗?”
“刻板?”
“我是说,难道不该留出点浪漫的余地?”
“有,”史特芮丝说,“详见第十三页。婚后,每周夫妻生活不得多于三次,不得少于一次,直到我怀上合适的继承人。在那之后,保持同样的次数,时间跨度改为两周。”
“啊,当然,”瓦克斯利姆说,“第十三页。”他朝韦恩看了一眼。那人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一枚子弹吗?韦恩正把它夹在两根手指间转着玩。“如果那不足以满足您的需求,”史特芮丝补充说,“下一页还列出了有关情妇的相关细节。”“等等,”瓦克斯利姆把眼神从韦恩身上收回来,“你的协议里允许情妇的存在?”
“当然,”史特芮丝回答,“她们是存在于生活中不争的事实,所以与其忽略,不如考虑在内。在协议里,您能找到物色情妇的相关要求,以及保持低调的方式。”
“好吧。”瓦克斯利姆说。“当然,”史特芮丝继续说道,“我也会遵守同样的条款。”“你也打算找情人吗,贵女?”韦恩兴奋地问。“我也会被允许给自己找乐子。”她说,“通常会把车夫作为对象。当然,我会等到产下继承人后再这么做。家族血统不容混杂。”“那是自然。”瓦克斯利姆说。“也写在合约里。第十五页。”“我毫不怀疑。”
哈姆斯大人又握拳咳嗽了两声。史特芮丝的表妹玛拉茜在他们整个对话中始终面无表情,除了偶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为什么要把她带来呢?
“女儿,”哈姆斯大人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对话暂时转移到不那么私人的话题上。”“很好,”史特芮丝说,“有几件事情我想先了解清楚。您信教吗,拉德利安大人?”“我跟随道。”瓦克斯利姆回答。
“嗯……”她用手指轻敲文件,“那是个安全的选择,就是有点无趣。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来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愿意信奉一种神灵禁止崇拜他自身的宗教。”
“这很复杂。”“道徒们都爱这么说。你们试图解释这宗教其实很简单时,用的也是这个口吻。”“那个问题也很复杂,”瓦克斯利姆说,“不过是种简单的复杂。看来你是幸存者教徒?”“是的。”
真令人愉快啊,瓦克斯利姆暗想。好吧,幸存者教徒算不上太坏。至少其中一部分人不坏。他站起身。韦恩还在玩那个圆形的东西。“有人想喝茶吗?”
“不用了。”史特芮丝挥挥手,继续翻阅文件。“请给我来一杯。”玛拉茜柔声说。瓦克斯利姆穿过房间,走到茶桌前。“那些书架可真棒。”韦恩赞叹着,“要是我有这样的书架就好了。简直是……好了,我们进来了。”瓦克斯利姆转过身来。原来就在三位宾客看向书架的同时,韦恩开始燃烧弯管合金,制造出了一个速度场。
速度场直径大约五英尺,只把韦恩和瓦克斯利姆包裹在内,一旦韦恩搭好之后,就不能再移动它。靠多年的默契,韦恩能分辨出速度场的边界,能通过空气的微弱波动判断出来。对于那些置身于圈里的人,时间流逝的速度要比外面快得多。
“怎么样?”瓦克斯利姆问道。“噢,我觉得安静的那个女孩还挺可爱的。”韦恩又恢复了原本的口音,“但那个高个子简直是疯子啊!纵使手臂上长满铁锈我也要说,她真是个疯子。”
瓦克斯利姆给自己倒了杯茶。哈姆斯和另外两位小姐坐在沙发上,凝固得像是雕像一般。韦恩骤燃他的金属,尽最大力量制造出片刻独处的时间。
这些速度场非常有用,但不是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种用途。你不能朝外面开枪——好吧,你可以开枪,但子弹在穿过边界时会受到干扰。如果你在速度场里开枪射击,子弹一进入正常时间,就会减速,随即偏离射击轨道。那让人几乎不可能在圈里瞄准目标。
“她和我很配。”瓦克斯利姆说,“对我俩来说,这会是理想的结合。”
“听着,老兄。就因为蕾西——”
“这不关蕾西的事!”
“喂,”韦恩举起一只手,“用不着发火。”
“我不是在——”瓦克斯利姆深呼吸,放柔声音道,“我不是在发火。这不关蕾西的事,只关乎我的责任。”
你真该死,韦恩。我几乎让自己不再想她。要是蕾西看见我做的这些事,会怎么说?可能会大笑,笑这一切有多滑稽,笑我的尴尬无措。她不是善妒的那种女人,也许是因为找不到理由。有像她那样的女人,瓦克斯利姆还有什么必要去找别人?
从来没有人能跟她相比,可惜这都不重要了。从这方面来说,史特芮丝的协议其实挺不错的。能帮他分割自己。也许对缓解痛苦有点帮助。“现在这是我的责任。”瓦克斯利姆重复道。“你从前的责任是救人,”韦恩说,“不是娶人。”
瓦克斯利姆在椅子旁边蹲下:“韦恩。回不去了。就算你走进来,干涉我的人生,也改变不了这一点。我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不同的人,难道就不能选个不那么丑的对象吗?”“韦恩,这不是在开玩笑。”
韦恩举起手,将弹壳捏在指尖转动,然后递给瓦克斯看:“这个也不是。”“那是什么?”“子弹。你可以用它们来打人。但愿打的都是坏人——或者至少是那些欠你一两根金条的人。”“韦恩——”“他们正在把头转回来。”韦恩把子弹放在茶盘上。“可是——”“该咳嗽了。三,二,一。”
瓦克斯利姆小声咒骂,把子弹塞进口袋,重新站起身。他在速度场即将消失的一瞬间大声咳嗽,回到了正常时间里。对于三位访客来说,只过去了数秒而已,瓦克斯利姆和韦恩的语速被加快到难以分辨。咳嗽声会盖过一切。
三位访客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异常。瓦克斯利姆倒好茶——今天的是深樱桃红,看起来是种香甜的水果茶——并将其中一杯递给玛拉茜。她接过去,瓦克斯坐下,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茶杯,另一只手则拿出子弹攥在手里。外壳和中等口径的弹头看上去像是钢制的,但整体很轻。他掂量着,眉头紧锁。
她脸上的血。砖墙上的血。
他颤抖着竭力摆脱那些回忆。你真该死,韦恩,他再次暗骂。“这茶很棒。”玛拉茜轻柔地说,“谢谢您。”“不必客气,”瓦克斯利姆说,迫使心神回到谈话中来,“史特芮丝贵女,我会考虑这份协议。有劳你费心了。但我确实很希望通过这次会面对你有个更深入的了解。”“我正在写一本自传。”她说,“也许我会给您邮寄一两章。”“那可真是……慧心独具啊。”瓦克斯利姆说,“我很荣幸。但还是请你说说自己吧。你有什么兴趣爱好?”“一般来说,我喜欢戏剧。”她苦着脸,“就是去库勒里姆看戏。”“我是不是漏掉什么了?”瓦克斯利姆问。“库勒里姆剧院。”韦恩靠过来说,“两夜前,那里在演出中途遭到了抢劫。”“您没听说吗?”哈姆斯大人问,“报纸上有大幅报道。”“有人受伤吗?”“当时没有,”哈姆斯大人说,“不过歹徒在逃走时抓了一名人质。”“太可怕了,”史特芮丝说,“至今还没人收到阿玛尔的消息。”她看起来难过极了。“你认识她?”韦恩问,他越发感兴趣,口音微微有些跑调。“是表亲。”史特芮丝道。“就跟……”瓦克斯利姆用下巴指了指玛拉茜。
三人表情困惑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哈姆斯大人插话道:“啊,不是。是另外一边的亲戚。”“有趣。”瓦克斯利姆靠着椅背,茶杯端在手上,“而且真有野心。竟敢抢劫整间剧院?歹徒总共有多少人?”“几十人。”玛拉茜说,“据报告说,可能有三十个人。”“相当可观。那意味着还要有八个人来给他们当司机,另外还要准备逃跑的车辆。大手笔。”“是隐匪。”玛拉茜说,“偷货物的也是那些人。”“那件事还没得到证实。”韦恩纠正她。“没错,可是根据一起轨道抢劫案的目击证人描述,那伙人里有几个人出现在剧院的抢劫案中。”“等等,”瓦克斯利姆说,“其中一起轨道抢劫案有目击证人?我还以为那是机密,不是说有一辆幽灵轨道车横空出现吗?”
“没错,”韦恩说,“轨道工程师们停下来调查,可能有些慌了。但还没等他们查清楚,那辆鬼车就消失了。他们继续往前开,等列车抵达终点时,却发现其中一节车厢里的货全没了。锁头完好无损,也没有强行打开的迹象。但货物都不见了。”“所以没人看见罪犯。”瓦克斯利姆下结论。“最近几起案件不一样。”玛拉茜的神情活泼起来,“他们也开始抢劫客运车厢。当列车因鬼影车出现而迫停时,会有人跳进车厢里,从乘客手里抢劫珠宝和钱包之类的。他们抓了一名女性人质——威胁说要是任何人敢追过去,就杀死她——然后逃之夭夭。货车厢也被抢了。”
“真让人好奇。”瓦克斯利姆说。
“是的。”玛拉茜说,“我认为——”
“亲爱的,”哈姆斯大人打断她,“你在打扰拉德利安大人。”
玛拉茜红着脸,垂下眼帘。
“这不是打扰,”瓦克斯利姆说,手指轻叩茶杯,“是——”
“您手里拿的是子弹吗?”史特芮丝指着问。
瓦克斯利姆低头看,意识到自己正在用食指和拇指转动子弹。他在回忆重现前,把它用拳头攥紧。“不用在意。”说完他瞪了韦恩一眼。韦恩用唇语对他说:用钢推。“您相当确定,您那有违常规的过去被您抛在身后了对吧,拉德利安大人?”史特芮丝问。
“噢,他确定。”韦恩愁眉苦脸地说,“你用不着担心他有违常规。他这家伙简直无聊透顶!无聊到滑稽荒谬,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就连在那些排队等着领老鼠肉汤的乞丐,都比他有趣得多。简直——”
“谢谢你的夸奖,舅舅。”瓦克斯利姆冷冷地说,“没错,史特芮丝,我过去是有违常规。但都过去了。我如今一心只想履行作为拉德利安家族族长的责任。”
“好极了。”她说,“我们需要以情侣的身份正式进入上流社交圈。首先得选择一个合适的公开场合。”“尤门·欧斯特林的婚宴如何?”瓦克斯利姆心不在焉地说,想着钢推子弹的事。“我今天早晨刚刚收到邀请函。”“这主意真不错。”哈姆斯大人说,“我们也收到邀请了。”
钢推它。瓦克斯利姆把手伸进左袖管,偷偷从里面的暗袋里摸出一小撮钢屑。他把钢屑撒进茶杯里,喝了一口。这点细屑无法为他提供多少钢储量,但足够了。
他燃烧钢,周围遍布熟悉的蓝线,纷纷指向附近所有的金属源。除了他手里握住的那个。是铝,他意识到。难怪那么轻。铝和另外几种铝合金对镕金术不会产生反应,既不能推也不能拉。
同时价格非常昂贵,甚至比黄金和铂金还值钱。
这种子弹是被设计来杀死射币和扯手的,比如说像瓦克斯利姆这样的人。他打了个冷战,将手中的子弹握得更紧。他从前也会往上好的枪支里装填几发铝制子弹,不过他没听说过哪种合金制成的子弹具有精准的弹道射程。
哪来的?他用唇语问韦恩。你从哪找到的?韦恩只是对宾客们点头,三人齐齐看着瓦克斯利姆。“您没事吧,拉德利安大人?”史特芮丝问,“要是您需要情绪方面的帮助,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心理咨询师。”“呃……不用了,谢谢。我没事,我想今天的会面收获颇丰。你同意吗?”“那要视情况而定。”她说着站起身,显然是把瓦克斯利姆的话当成结束会面的提示,“那场婚宴就在明天,我想在那之前您能看完这份协议吧?”“没问题。”瓦克斯利姆说着也站起身。“我认为这场会面真是太好了,”韦恩说着站起来,“你正是我外甥需要的伴侣,史特芮丝贵女!你就是那只强有力的手。跟他乱糟糟的生活方式恰好相反。”“我同意!”哈姆斯说,“拉德利安大人,也许您的舅舅也能出席晚宴——”“不,”瓦克斯利姆不等韦恩回答就一口回绝,“可惜他来不了,他得马上回家,刚才我们谈过了。有一匹非常重要的马驹需要他照料。”“噢,那好吧。”哈姆斯大人说着扶玛拉茜站起来,“等我们接受尤门家族的邀请后,会写信告知您。”
“我也一样。”瓦克斯利姆说着送他们走到门口,“那就到时候见吧。”提洛米朝家人们鞠躬,把他们送出去。瓦克斯利姆觉得他们离开得有些匆忙,但却如释重负。考虑到韦恩的不请自来,这场会面算是进行得相当顺利了。总算没人朝他开枪。
“这些人真不错。”韦恩说,“我现在看明白你在做什么了。有那样的妻子和岳父,你找到家的感觉了——就像抗风镇的监狱和里面的囚犯那样!”
“多谢赞誉。”瓦克斯利姆小声说,在哈姆斯一家走出宅邸门外时,朝他们挥了最后一次手,“那枚子弹是打哪来的?”“它掉在剧院抢劫案的现场。我今天早上从警察手里换来的。”瓦克斯利姆闭上眼。韦恩对“换”这个词的解释很是宽泛。
“噢,别把我想那么坏,”韦恩说,“我给他们留了一块很不错的鹅卵石。顺便说一句,我想史特芮丝和他爸爸肯定把你当成疯子了。”他露齿一笑。
“那算什么新鲜事。这些年跟你混在一起,人们很早以前就认为我疯了。”“哈!看来你还没丢掉幽默感啊。”说着,韦恩走回房间,在经过一张书桌时,把他的铅笔从口袋里拿出来,换了瓦克斯利姆的一支钢笔。“我没弄丢幽默感,韦恩。”瓦克斯利姆说,“只是学会了克制。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发子弹改变不了任何事。”“也许是改变不了,”韦恩说着拿起他的帽子、长衣和决斗杖,“但我仍然想看看能有什么发现。”“这不是你的工作。”“在蛮苦之地追击罪犯也不是你的工作。有些事情是必须的,老伙计。”韦恩走向瓦克斯利姆,接着把帽子递给他。等瓦克斯利姆接过之后,他穿上外套。
“韦恩……”
“有人被抓走了,瓦克斯。”韦恩重新拿回帽子,戴在头上,“目前有四名人质遭到劫持,一个都没回来。抢劫珠宝好说,从蛮苦之地掠夺食物也好说,可是劫持人质……好吧,这里有事发生。不管你帮不帮忙,我都会查出真相。”
“我帮不了。”“那行。”他犹豫着,“但我需要你告诉我从哪里查起。负责思考的总是你。”“没错,这就是有脑子的好处。”
韦恩朝他眯起眼睛,恳求似的挑起眉毛。“好吧。”瓦克斯利姆叹了口气,端起茶杯,“现在有几起抢劫案了?”“八起。其中七起是抢劫轨道货车,最近一起是抢劫剧院。”“四名人质?”“对。是分别在最近三起案件中被歹徒带走的。两名被人从货车上劫走,一名是从剧院。四名人质都是女性。”“女性更容易制服。”瓦克斯利姆悠悠地说,轻敲茶杯,“而且更会让男人们有所顾忌,生怕歹徒下毒手。”“你需要知道偷了什么吗?”韦恩问,把手伸进长衣口袋里,“我跟警察换来一份清单……”“无关紧要。”瓦克斯利姆喝了口茶,“或者说,至少大部分不重要。
重点不在于抢劫本身。”“是吗?”“是的。那么大一个作案团伙,资金充裕——甚至到了过剩的地步。”他把子弹拿出来,仔细检查,“要是他们真那么需要钱,索性去抢运金车或银行不是更快?抢劫恐怕只是掩人耳目。要是你想要一个人的马,有时最好的策略是放跑他的猪。等他去追猪时,骑马离开就是了。
“我敢打赌,这群隐匪另有目的。也许是在他们抢走的赃物里,某样容易被忽略的东西。也有可能真是为了敲诈——他们计划向城里的住民们收取保护费。看看有没有人被勒索吧。先声明,可没有人联系过我。
“要是还没有头绪,就查查人质的背景。其中一个也许随身带着什么东西,是劫匪真正的目标。要是这件事情转变为暗中讹诈,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但他们是先抢了几次列车,才劫人的。”
“是的,”瓦克斯利姆说,“而且顺利逃脱。如果他们能在不被发现和阻止的情况下带着货物全身而退,那更没有理由露面劫持乘客。他们另有目的,韦恩。相信我。”
“好吧。”瘦削的男人揉了揉脸,终于把假胡子拽了下来,塞进口袋,“但请跟我说实话,你甚至压根不想知道吗?没有勾起你的好奇心?”“不。”那不完全是实话。韦恩哼了一声:“要是你在说出这个字时眼睛没抽动,我肯定会相信你,老兄。”他朝子弹扬了扬下巴,“我注意到你还没把那个还给我。”“是没还。”瓦克斯利姆把它塞进口袋。“而且你仍然戴着金属意识库。”韦恩说着,又用下巴指了指几乎整个被瓦克斯利姆的袖管遮住的护臂,“更不用说,你的衣袖里还藏着钢。
桌上还有本枪支图录。”“一个人必须有点爱好。”“你爱这么说也行。”韦恩说,接着上前一步,拍了拍瓦克斯利姆的胸口,“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你在找借口,不舍得告别过去。这东西,才是真正的你。什么豪宅,什么婚姻,什么头衔,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韦恩轻扬帽子,“你天生就好管闲事,老兄。那才是你。”
说完,韦恩扬长而去,出门时,长衣下摆从门框边一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