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之社会心理

社会心理者，社会各个人心理所积而成，即社会之精神也。社会不能离个人而独立，故社会精神，亦不能离个人精神而存在。特社会精神，为集合的，为组织的，乃个人精神之互动，而个人精神，则为单独之行动。又社会精神，以各方面观念之不同，故不免同时出于反对之地位；个人精神，则无同时自居于绝端反对之理。此其所以区别耳。

个人心理，分为智、情、意三大端。社会心理，亦分为智、情、意三大端，即社会智识、社会感情、社会意思是也。三者为一浑圆体，复杂混合，不能为显然之区画，亦如个人心理，参互错综，不能为判然之界限。略言之，则智识者，所以开浚社会之精神；感情者，所以推动社会之精神；意思者，所以表示社会之精神。而社会之智、情、意，既由个人之智、情、意集合而成，则必个人之智、情、意，先立于精确正当稳健之地，然后社会之智、情、意，乃得臻于精确正当稳健之域。此则社会心理之纲要也。

社会之智识，分常识与科学智识、哲学智识之三种。常识者，社会各个人共有之普通智识，系社会各个人，经过长年月，营共同生活所产出之结果。科学智识、哲学智识者，乃促成社会发达之要素，社会进化必需之智识也。然科学哲学之智识，未必尽人能具，且二者均以常识为基础。故相当之常识，尤为社会心理所必要。社会感情，复如个人感情之有种种，其影响之及于社会，以愤怒、恐怖二者为尤著。又社会生活感情，为社会形成之根本动力，实居社会感情最要之部分。社会意思者，社会精神之所发动，假社会各团体以为表示，团体有大小，故意思之表示有广狭。凡此乃社会智、情、意三方面之概要也。

社会智、情、意，又有互相关系之处。如社会感情无适当之社会智识为之指导，则感情易流于偏倚；反之，社会智识无适当之社会感情为之调和，则智识必归于枯寂。又社会意思之发动，亦赖社会智识之指示，否则为妄动，为盲从，均足贻社会发达之障害。他如社会的意思能制止社会不正之感情，社会的感情能发动社会潜伏之意思，三者互为补救，互为调剂，而社会精神乃完全发达而无过不及之弊焉，此又智、情、意三方面互相关系之作用也。

由智、情、意三方面结合而为一浑圆态，是为社会精神，即为社会心理。而此社会心理，有因时代而异者，如草昧时代之社会心理与文明时代之社会心理显有区别是也。有因人种而异者，如欧美人种之社会心理与野蛮人种之社会心理，迥分优劣是也。即就欧美人之社会心理而论，亦各因其国民性而有特殊之点。如法国国民，具有营造国家之思想；英国国民，则倾于个人活动之方向；德国国民，每先决事物之利害而后实行；英国国民，每先实行而后判断得失。他如意、德等国民，长于美术的情操；英、德、法、美诸国民，富于勤务之性质。皆由国民之特性而形成社会之心理。此外如社会所在之土地、之天时，与夫社会外界之遭际，内容之组织，及其所守之法律，所奉之宗教，皆与社会心理有息息相关者。

社会心理之要旨，暨欧美各国社会心理之概略，已叙述之如上矣。夫欧美各国，既各因其国民性而形成社会心理，则吾中国，岂遂无国民性形成之社会心理乎？吾今者欲因此而推论吾中国之社会心理。

吾中国之社会心理，从历史上观之，虽递有改变，难为简括之论定。然就大体而言，则中国之社会心理，乃幼稚而又静默者也。夫中国开化在数千年前，哲学肇兴先于希腊，而《书》、《史》所纪，《风》、《雅》可歌，凡所以表示情意者，尤难仆数，以云幼稚，似非定评。且其间学术思想之变迁，人情风俗之嬗蜕，升降隆污，代为转移。而一治一乱之动机，往复循环，曾无数百年之宁静，尤为显著之事实。则静默云云，恐亦未为确论。抑知中国之社会心理，虽具体于数千年前，而此数千年间，则绝少可言之进步。例如孔、孟、庄、老诸学说，所以牖启社会智识者，在当日非不昌明，然自秦汉以迄今兹，学派纷纭，终不出旧有范围之外，未闻有因时变通，引伸而光大之者。而独辟径途，发挥新理，更无论已。若夫情、意两方面，亦复若有若无，或隐或现，且以群学未明，社会行动惯以个人为本位，故情意之所表示，亦以关于个人者为多，而关于社会者少。虽箕风毕雨，怨暑咨寒，社会情意，未尝绝无表示，而政治之扰乱不绝，实为情意积极发见之时。然此种表示与发见，乃外界一时之刺戟，所酿而成，不久仍归静寂，无永久持续之性。夫世事进行，一日千里，而中国之社会心理，乃犹是数千年之故态，守此退婴主义，一无变动之可言，方之欧美社会心理之与时俱进，极煊耀发皇之致者，诚不能不谓之比较的幼稚比较的静默也。

且也，政体专制，禁令繁苛，人民无评议时政之权，政府有诛求文字之狱，而集会结社，又复悬为禁条。以故民间英俊，具有启迪社会智识之才力者，每因多所拘忌，而偏重于哲学玄理之中，无敢就政治民生，为事实上之阐发。卢骚、孟德斯鸠，中国社会固未尝无其人也。而感情意思，复以言论不能自由，行动又多牵制故，相与隐默。加之土地广漠，交通不灵，言语不通，风俗各异，无团体无报章以为交换智识沟通感情传输意思之枢纽，于是社会精神之传播性、流行性、模仿性遂无所借以发达。此又中国社会心理幼稚静默之原因也。

虽然，此特就曩时之中国社会心理言之耳，若近十余年来之况状，则大异矣。欧风东渐，哲学智识既增无数新理，弥吾旧有之缺陷，而科学智识与夫世界之眼光、政治之观念，亦因而俱进，足补前此心理所未备。试就近年来学者之著述及教育界所设施、言论界所倡导者观之，皆曩时社会所得未曾有者。是吾人社会智识之增进，诚不可以道里计。而若感情、若意思，复以历受外国之侵迫，政府之压制，郁极思发，静极思动，几有儳然不可终日之势。如铁道矿产之收回，干路国有之争执，提前国会之请愿，其尤著者，即此次革命成功之迅速，亦全属社会心理之作用，为中国数千年来所未见，诚不得谓非社会心理发达之确证也。

社会进化，以社会心理之发达与否为标准。中国社会心理，既若是其发达，则中国社会之进化，其庶几乎？虽然，发达之内容及事实上之程度如何，不可不一为研究也。夫心理所表示者，谓之意思，而欲得稳健之意思，必赖有正当之感情；欲得正当之感情，尤赖有精确之智识。此自然之顺序，心理发达所必具之程度也。今中国社会心理之发达，其果依此顺序，具此程度否耶？朝驰一电，夕布一书，甲主和平，乙持激烈，意思所表示，其洞中肯綮，熟悉利害者固多，而凭虚憍客气，发为无责任之言者，亦在所不免。而感情所流露，又大都以好恶为爱憎，以恩怨为喜怒，鲜有能为正当之使用者。若夫智识一方面，比之曩时，虽形增进，然社会上具此完全智识者，实居少数，其大多数，则犹是颛蒙愚陋，一如十余年前之故态。且此大多数，曩时犹能自安于静默，无所主张，今则嚣然并起，竞欲有所表见，为盲从，为妄动，而意思感情所以发见种种不正当不稳健之状态，酿成社会之纷扰者，实由于此。凡此皆中国社会心理近今之缺点，固有不能为讳者。

中国社会心理，因此缺点而酿成社会上之纷扰者，其故何在耶？一言以蔽之，则社会的意思、社会的感情，极端发达，而社会的智识，不能与之同时而发达是也。夫中国社会智识，就事实而论，固不能谓之不增进，然智识虽增，而其发达之分量，终不逮感情意思之速而骤，故其程度仍不能相等。且也，社会进化，以常识为基础，与其有少数特殊之智识，无宁有多数相当之常识。而近今中国之社会智识则反是，上焉者固日进于高明，下焉者仍不改其浅陋，求其不亢不卑、备具相当之常识者，迄不多见。此所以感情杂出，意思纷歧，即彼具有特殊智识之少数，亦且为大势所牵制而无可补救也。

然则中国社会心理之发达，其果为利乎？抑害乎？将何术以善其后乎？此亦不可不研究者也。夫社会进化，在乎社会心理之进行。曩者幼稚静默，实进化之障碍，长此终古，中国社会将永永沦陷而无振拔之期。今既一反曩时之状态矣，虽以程度不齐，分量不等，酿成社会之纷扰，然此种现象，乃进化必经之阶级，假以时日，容有改正之时，较诸幼稚静默，固自远胜。吾国人固富于自觉力者，前此既自觉其幼稚静默之不可久，而促成今日之发达，安见后此不自觉其纷扰之不可久，力惩其不齐不等者，而驯至相齐相等耶？特待其创巨痛深，而始谋改变，何如先事导引之为愈？则改善之说尚已。社会心理学家所称改善社会精神者，有伦理的改善、宗教的改善、审美的改善、政治的改善、经济的改善、教育的改善之种种，且必须诸法互用，乃能收美满之效果，此固根本上改善之方法。然就中国目前现状而为治标之策，则必以开通智识为前提，而尤以普浚常识为急务。是则诸方法中，其以教育的改善，为最适当最切合之方法乎？夫教育云者，非限于学校教育已也，宜兼及于社会教育；且非指高等教育而言也，宜注重于普通教育。务使社会的个人，咸受教育的影响，备具相当之常识，庶感情意思，得所指导，不至为盲从为妄动，则中国社会心理，其或有精确正当稳健之一日。而目前之发达，乃真足为中国之利而不为害乎！虽然，道德之堕落，风俗之污下，生活之困难，亦为中国社会近今之缺点，则伦理、宗教、审美、政治、经济改善诸方法，亦宜随机应用，不得以教育为当务之急，而概弃其余也。

（原载1913年3月《东方杂志》第9卷第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