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循回流转
中年人的右手不禁在自己的长剑上细细摩挲着。
他的目光中有几分因年老而生出的无奈,以及对岁月的惋惜。
那时江月还不过是不过十岁的少年,却已经有他师父肩膀那么高了。
中年人略带慈爱的目光扫过江月的面颊,感慨道:“任你走什么道,不论你年少时有多么意气风发,剑法有多么凛冽,多么诡谲,待到最后你也终究会有老去的一天。那时你没法打出凛冽的招式,没有敏锐的观察力,思维不再迅捷,待到那时,你只能依靠娴熟的招式以及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内功。内功走得是一条软路子——不需要时游走周身,如春风化雨一般柔和;待到需要的时候可倾泻而出,又有翻江倒海之势。虽说《独立剑法》不讲究内功,但不讲究不代表不需要掌握。这是你所必学之一。”
江月看了看手中的长剑,回忆着师父交给他的《独立剑法》,不禁疑惑:“那为何师父已近花甲之年,就算练《独立剑法》,就算不依靠醇厚的内力,只依靠着外功,也能用一把长剑,扫出寒风凛冽呢?”
中年人道:“那也是有内功相辅助而成。持剑之人,不求内功有隔山打牛之大成,但也要讲究能在经脉中循回流转,生生不息,与外功相契合。这一点,等你长大些,对剑道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之后就知道了。”
那时江月不明白——这一直持续到三年后。江月夜以继日地练习,总算是在剑法中有了些领悟,去找他师父指导。
江月一直不知道他的师父姓什么,他素来没问过——或许年少的时候曾经问过那么几次,不过他并未回答而已——只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临行前跟他说,这是他的忘年交,叫他“不周先生”就可以。
江月习惯称他“先生”。
江月并没有所谓的佩剑,一直拿来练功的不过是他师父随便请人打造的一柄长剑,质地并没有多么特殊。
不周先生让他拿着这把剑先练着,等到他功法大成,再为他打造一柄剑。
而不周先生似乎也并未给自己配备佩剑,从一旁随便挑来一柄长剑,与江月请示,示意他起势。
《独立剑法》共十二招,每一招皆大开大合,变幻莫测,多行险招。
这剑法大抵也因人而异——在不周先生手中,那是一派名门子弟的风气,虽说如狂风暴雪,但有章有法,规规矩矩;传到江月手中,就变了味道,大有毫无章法,北风呼啸,狂风不周之意。
按照不周先生的说辞,那是“不规矩,没有方圆”。
江月不规矩的一起势,很快便被不周先生拦截下来,剑身上宛如缠上了什么一样,步步紧逼,毫无还手之力。
江月见状连忙换招,将剑一横,长剑顺着不周先生的剑刃滑了出去,随后又生硬地撞上不周先生的长剑剑身。
江月趁着时机向前进攻,长剑周身带着风,纷杂不堪,像一支支箭一样刺向不周先生。不过不周先生只是将剑一横,浑厚的内力随着长剑剑身震向四方,将那些杂乱的剑风尽数压制下去,又将那股力原封不动地送回给江月。
江月感受到一股蛮横的内力顺着长剑向自己震来,尚来不及收剑,便觉手腕一麻,自己的身体也随之一震。
《独立剑法》的道便是不容迟疑。
江月随即改用双手持剑,将剑当做刀用,劲力全部压在一刃上。他仓促地将长剑撤离,调用起经脉中充斥的力量——那股内力只在练习时被调动一二,待到真枪实干时,便会被他遗忘到脑后。
经脉中沉淀的力量好像积蓄了许久似的,迫不及待破壳而出。江月打开了这扇门,那股横在经脉中的力量便如洪水一般,毫不克制地压向自己手中的长剑。
不周先生见他换了招式,将身一错,长剑一斜,剑刃刚好打在江月手中长剑的剑身上。
两面的力量双双夹击,江月手中那柄长剑明显经受不起摧残,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霎时间,长剑剑刃起了卷,那条缝缓缓向四周蔓延,硬生生从中间断开一截,剑锋随着相撞的力量被削下,被冲击到一旁去了。
方才还在自己手中的那一柄铁剑,就这么断了。
江月愣在那里,自觉不可思议。
自他练剑以来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不周先生的剑锋“唰”地一压,剑身狠狠拍在了江月的肩头——他那柄剑完好无损,一个刃都没有起卷。
不周先生那双眉毛深深地凝在一起。他语气严肃道:“《独立剑法》意在张合有度,能开就尽量开,速度要快,剑要稳,每一斩都要追求到位。你可以将每一招都发挥到极致,力量,速度;但绝对不是不顾一切,玉石俱焚。”
不周先生的这句话便深深地刻在了江月脑中——尽管他往后几年中还是惯做不周风之道,时不时便会将自己的剑弄断。
而直到他身为大哥,带着他的两位好兄弟到江南杀死作乱的朝服蛊人。
那些家伙形似寻常人类,但周身宛如铁皮包裹,刀枪不入。
江月也深知自己断剑的事实,便带着剑匣,里面背了陆浤为他打造的三十六柄长剑。
那时他们与那些蛊人交战了许久,长剑接二连三地断开,不过几炷香的时间,那剑匣中的剑便所剩无几了。
江月那时筋疲力尽,手上也就绵软无力起来。渐渐他便只做格挡,无暇顾及《独立剑法》真正的内涵。
内力在江月周身经脉中渐渐行不动了,他心中开始恍惚,便又想到了不周先生的那一句话——疲惫到不能硬抗之时,放轻松,让内力在体内游走。
百日蓄力,为求一刻破茧而出。终化茧成蝶。
与蛊人交战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江月借着那股轻柔的内力将疲惫感压制下去,随后将尽力全部压在剑锋上,一击刺向蛊人胸口——这次击中了要害。
江月手中的长剑居然没有断开。
潜心钻研武学许多年,他也终于肯放下那无懈可击的剑法招式,将内功心法细细钻研了个透彻,终能将那股内力调用自如。
自江月来到那南海之滨,定居下来,苏不周第一次来找他请教,正好是她十二岁时。
说来也赶巧,那日刚好犯了一场水,海浪毫无克制地满上沙滩,冲上了苏不周往日练剑的那石台上面。
那时苏不周问:“弟子已能接下徐前辈整整五十招,体内感觉有一股真气在不断流转着,以至于让手中的剑不至于招架不住。只是有时也能找到突破口,也知道什么时候能将局势调转回来,但往往剑不够快,一势爆发出来,也并不能扭转被动的局面。徐前辈就连招架也不用,径直使出下一招。”
江月便笑笑:“你与我当年恰好相反。这个不着急,待到日后你自会找到出路。你只要明确一点。”
苏不周道:“明白什么?”
江月道:“你要打心底里知道,你自己不怕死,不怕失败,不怕长剑架在你的肩头。但凡你有这种果敢与坚决,你就有能力掌握优先权。时间或许会漫长些,但你要知道,你是强者。”
大概也就是这时,江月便在心中打定:这姑娘和她父亲一样,踏的都是宗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