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历史: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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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知的道路:崇高的权威

《古代的遗产》

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天空。同一个苍穹笼罩着我们。各人借助何种学术理论寻求真理,这难道很重要吗?没有一条道路会将我们引向解开这么大的奥秘。

——西马库斯[2]:公元384年在更换罗马祭坛的胜利女神雕像时的演说

伟大的探索者从未被遗忘。他们的回答也许被取而代之,但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却保留下来。我们继承并受惠于他们提问的方式。希伯来先知和古希腊哲学家现在依旧活着,向我们提出挑战。他们的声音响彻千年,其力量远远超过他们短暂的生命,超出他们生活在其中的狭小共同体。基督教将他们对天上的上帝和内心理性的求助融合成教会、隐修院和大学,这些机构在其创建人身后仍长盛不衰。这一切将在西方世世代代引导、抚慰和限制探索者。

我们搞科学时是泛神论者;我们做诗时是多神论者;我们讲求道德时则是一神论者。

——歌德:《箴言和沉思》

1 从先见到先知:摩西的顺从考验

未来总是一个庞大的意义宝库。无论哪里的人们都不满足于赤裸裸的经验,总是用未来事件的征兆包裹现在。他们从献祭的牺牲、鸟儿的飞翔、星辰的运转甚至自己的睡梦和喷嚏中,都能够找到线索和暗示。先知的英雄传奇记载了他们所作的努力。他们预先破译神的意图,以求幸免于神的突发奇想所带来的灾祸,并开始转向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独立自我,自由地选择信仰。

美索不达米亚人尝试了种种方法,力求从现在推知将来的秘密。占卜师注视着焚香燃起的烟缕,解释泥骰子掷出的数字,由此给来年命名。他们放一碗水在膝上,注入油,观察油在水面或向碗沿的流动,如此来解答有关将来的疑问。

希伯来人的典籍同样记录了他们如何感悟神意,如何赋予今天的经历以明天的虹彩。雅各“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主站在梯子顶上,说,‘我是主你祖亚伯拉罕的上帝,也是以撒的上帝,我要将你现在所躺卧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主祭司把圣石乌陵和土明放在胸牌里,分别代表“是”和“非”,先被抽取到的就是上帝的回答。在同扫罗作战之前,大卫就曾向由祭司亚比亚他主持的这种神谕咨询。当代表“是”的圣石出现,预示着他将战胜非利士人时,他便出征作战。

我们从《撒母耳记》中读到:“现在称为‘先知’(纳比nabi)的,从前称为‘先见’。”“先见”是能够看清未来的人,他的影响来自他的预测能力。祭司预测者让问卜者接受神的意图。一旦他的预测得到应验,人们就会对他满怀敬畏。先知则具备另一种能力。他是纳比(“宣告者”或“昭示者”),以上帝本身的权威说话。由此,古希伯来先知们开启了通向信仰的路径。上帝宣告:“我必在他们弟兄中间,给他们兴起一位先知……我要将当说的话传给他,他要将我一切所吩咐的,都传给他们。”(《申命记》18:18)“口”和“纳比”这两个词在他们的用法中可以互换。我们英语中的“先知”(源自希腊语:在众人前或为众人说话的人)具有相同的含义。

先见只是预言事情将会怎样,先知则规定人们应当相信什么,应当去做什么。这两种角色在古代以色列一开始往往不容易区分。但先知作为上帝的代言人,受到神性的感召,逐渐代替了那些单纯的预言者。

正是这一角色转换开启了通往信仰的启蒙,通往人的自我意识的路径,这种自我意识使人们意识到自己有选择的自由,意识到为其选择所应承担的责任。古代希伯来先知的历史,正是这展现中的自我的传奇。擅长解释迹象和征兆的先见者,有时会根据自己的梦境和鬼怪精灵的幻象来描绘未来图景。他们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人间的事物。但是先知则传达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因此,无怪乎,当这“神灵之人”(Man of the Spirit)听到神谕时,会心醉神迷,似乎因为受感召而发狂。他的狂喜通常有一系列现象,有时则用唱歌来表达。

如此将先知视作上帝的信使,是独特的《圣经》式的看法。与此相伴随而来的,是对于先见者的技巧和花招——异教迦南人的方式——的不信任:

你到了耶和华你上帝所赐之地,那些国民所行可憎恶的事,你不可学着行。你们中间不可有人使儿女经火,也不可有占卜的、观兆的、用法术的、行邪术的、用迷术的、交鬼的……因你所要赶出的那些国民,都听信观兆的和占卜的,至于你,耶和华你的上帝从来不许你这样行。耶和华你的上帝要从你们弟兄中间,给你兴起一位先知像我(摩西),你们要听从他。(《申命记》18:9—22)

元始先知摩西是以上帝的名义对法老说话的:“耶和华这样说。”上帝也正是通过先知来统领他的人民。历史证明,由摩西的宗教所带来的这种希伯来意识形态,对西方信仰的未来至关重要。

单一而全知全能的仁慈上帝使人类背负起信仰的义务——归根结底是选择的义务。这种“伦理一神教”造成自身的难题。

当先知带来的不只是未来的蓝图,而且还有上帝的律令时,他提供给信徒的是新的考验:对顺从的考验。直面过上帝的摩西将十诫直接从上帝那儿带到西奈山。前五诫——禁拜其他神,禁造偶像和渎神,命令遵守安息日规定以及孝敬父母——肯定了他们社会的传统。但是其余的五诫全是从否定的方面来讲的——禁止杀人、奸淫、偷盗、作假见证和贪恋邻人财物,强调倾听者可以自由选择正当信仰的方式,并以此避免罪恶。摩西十诫如此使顺从成为信徒的标志。一千年以后,这种观念也成为伊斯兰教的核心(“伊斯兰”源自阿拉伯语,意指“顺从”,顺从真主的意志)。

但是摩西宗教的另一个独特要素却为信仰开启大门。摩西亲近的上帝和他的创造物一起神秘地共享权力。他甚至以立约的形式,使他的人民和自己享有同等的地位。最大的悖论是,全能的造物主上帝寻求同其创造物之间形成一种自愿的关系。上帝和他的选民以色列的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乃由双方自由选择。“你们果然听从且谨守这些诫命,耶和华你上帝就必照他向你列祖所起的誓守约,施慈爱。”上帝及其创造物之间的这种特殊的契约关系,表明了上帝更为看重一种自由规定的顺从。这表明了神的意图:人的生命应由人自己的选择来支配。这是古希伯来人对自由意志的肯定。古希伯来人是上帝的选民,同样上帝也是希伯来人所选择的上帝。

大约公元前8世纪,希伯来先知所传达的圣言由先知或其抄写员记录下来。此后先知就承担了一种角色,超出他们生活的、上帝最初向其发布预言的社区。先知的圣言如今传送到所有懂得他话的人那里——甚至远远超出了他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地点。这样,先知们的言论成为持久的先知文献。先知们说过的话语汇集了起来,成为普适于各地人们的神圣教诲。文字记录就这样使部落启示扩展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宗教。当年琐罗亚斯德(公元前两千年后期)的言论为琐罗亚斯德教奠定基础时,也发生过类似的转换。后来耶稣话语的记录,再后是公元7世纪时穆罕默德的言论,也都发生过这种情形。

2 立约的上帝:以赛亚的信仰考验

将西方思想推向信仰和选择之路的先知运动开始于公元前750年左右,而且持续了大约有500年之久。它带来的不仅仅是上帝的指令,而且是信仰的召唤。在不同时代汇集而成的先知文学也将为以色列的宗教提供基本内容。希伯来先知与居住在庙宇附近、和祭司一起参加仪式的早期的祭礼先知迥然不同,也不同于帝王庙堂中预言国王所渴望的胜利的宫廷先知。在那些“专业人员”中包括许多被指责为假先知的人。

开启信仰之途的伟大希伯来先知们则是形形色色的一类人物。他们可以称作是业余爱好者。其中多数并非祭司。他们的言论没有圣职的可靠标记,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倾听上帝的召唤,因此每人都有各自的“天职”,即个人直接应召而作为上帝的代言人。每人都把上帝的声音针对他的时代和地域的特殊病症。所有先知都在提醒以色列人,他们如何未能遵照与自己的特选上帝所立之约行事。

这类古典的希伯来先知的、最早用文字保留下来的那些言论,不再只针对国王。他们早已针对更广泛的听众了。阿摩司是一个直接面对整个民族的演说家。阿摩司解释道:“我原不是先知,也不是先知的门徒。我是牧人,又是修理桑树的。耶和华选召我,使我不跟从羊群,对我说,你去向我民以色列说预言。”(《阿摩司书》7:14—15)阿摩司在一个盛世传教,当时富人骄奢,穷人受欺压且有重税盘剥。他指责说宗教已变成单纯的仪式。他大声疾呼社会正义和对耶和华的绝对信仰。在《阿摩司书》中我们听到上帝对以色列的可怕评判,听到他预言这一民族如果不思悔改,必将毁于火灾和饥馑:

在各街市上必有人说,哀哉、哀哉。又必叫农夫来哭号,叫善唱哀歌的来举哀。在各葡萄园,必有哀号的声音。因为我必从你中间经过。这是耶和华说的……那日黑暗没有光明。景况好像人躲避狮子又遇见熊。或是进房屋以手靠墙,就被蛇咬!(《阿摩司书》5:16—19)

以色列人必须选择他们的道路。“你们要求善,不要求恶,就必存活。这样,耶和华万军之上帝,必照你们所说的,与你们同在。要恶恶好善,在城门口秉公行义。”(《阿摩司书》5:14—15)后来的先知承袭他们的方式,将类似的预言传达给他们的时代。

何西阿跟随阿摩司,在以色列北部王国传教。他谴责他们崇拜偶像,预言人们如果不悔改,不回到上帝那里,以色列就将遭遇悲惨的结局。他以自己不忠实的妻子歌蔑来讽喻这一预言性的告诫。以色列人将自己出卖给迦南的众神,恰如行淫的歌蔑。但是何西阿最后的结论也是,上帝立约允诺给悔过的以色列以新生。

《以赛亚书》是篇幅最长的先知书,其中收集了不同时期的诗人们的作品。先知现在不再只是倡导改革以色列现状的传道者,他还揭示了上帝在历史中的作用。我们听到他如何惩罚一些国家,又如何报答另一些国家。以赛亚警告道,南部犹大国不仅会受到自己背叛之罪的威胁,还会受到邻国亚述的进犯,这是“上帝愤怒的惩戒”。以赛亚的下一个预言来自南部犹大国人流放于巴比伦的时期。他们已经为自己的罪恶受够了惩罚:

你们的上帝说,你们要安慰,安慰我的百姓。要对耶路撒冷说安慰的话,又向他宣告说,他争战的日子已满了,他的罪孽赦免了,他为自己的一切罪,从耶和华手中加倍受罚。(《以赛亚书》40:1—2)

兴起发光,因为你的光已经来到,耶和华的荣耀发现照耀你!看哪,黑暗遮盖大地,幽暗遮盖万民,耶和华却要显现照耀你……(《以赛亚书》60:1—2)

现在上帝许诺了以色列将获得胜利:

我独自踹酒醡。众民中无一人与我同在。我发怒将他们踹下,发烈怒将他们践踏。他们的血溅在我衣服上,并且污染了我一切的衣裳。因为报仇之日在我心中,救赎我民之年已经来到。(《以赛亚书》63:3—4)

他宣告了新的创世:

我造新天新地,从前的事不再被记念,也不再追想……因我造耶路撒冷为人所喜,造其中的居民为人所乐。(《以赛亚书》65:17—18)

以赛亚的上帝因此不仅仅是以色列人的上帝,而且是全部历史的上帝。“天是我的座位,地是我的脚凳。”(《以赛亚书》66:1)“我必将万民万族聚来,看见我的荣耀。我要显神迹在他们中间。”(《以赛亚书》66:18—19)耶利米(公元前7世纪晚期至公元前6世纪初)警告说以色列会因崇拜偶像而受罚。耶路撒冷在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手下,庙宇被毁,犹大人流放至巴比伦,预言得到了充分的应验。

但是上帝许诺说,回心转意会使人们获得拯救。“我要与以色列家和犹大家另立新约。不像我拉着他们祖宗的手,领他们出埃及地的时候,与他们所立的约。我虽作他们的丈夫,他们却背了我的约……我要将我的律法放在他们里面,写在他们心上。我要作他们的上帝,他们要作我的子民。他们各人不再教导自己的邻舍和自己的弟兄,说,你该认识耶和华。因为他们从最小的到至大的,都必认识我。”(《耶利米书》31:31—34)

最后一位伟大先知,以西结,遭到征服者的放逐,他传播对耶和华的信仰以及个人职责的预言。公元前587年耶路撒冷陷落,庙宇遭毁,正是崇拜偶像所带来的命运。

耶和华的话又临到我说,你们在以色列地怎么用这俗语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儿子的牙酸倒了呢。”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你们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这俗语的因由。看哪,世人都是属我的,为父的怎样属我,为子的也照样属我。犯罪的他必死亡。(《以西结书》18:1—4)

以色列成为一个特殊民族,仅仅是由于耶和华的选择,而不是人民自身的价值。既然耶和华无处不在,那么信徒无论身处何地,都要承当所应负的责任。

以西结也看到以色列在新约中复生,类似一种新的创世。他从著名的骸骨平原的形象中得此预见,上帝那时命令道:

你向这些骸骨发预言,说,枯干的骸骨啊,要听耶和华的话。主耶和华对这些骸骨如此说,我必使气息进入你们里面,你们就要活了。我必给你们加上筋,使你们长肉,又将皮遮蔽你们,使气息进入你们里面,你们就要活了,你们便知道我是耶和华。(《以西结书》37:4—6)

对耶和华的信仰得以持存,无须一座固定的圣殿。那种信仰将活在任何地方的信徒心中。

3 信仰者的挣扎:约伯

摩西以十诫提出对顺从的考验,希伯来先知们则提出对信仰的考验,但意义的探索并非如此简单。探索者不仅仅是洗耳恭听的听众。他要让信仰经受经验的考验。这种考验之艰难,在约伯的故事里得到经典的体现,他的挣扎还预示了后来所有探索者的难题。

《旧约·约伯记》渲染了一则古老的民间故事,讲述一个正直的人历经磨难,企求从他的上帝那里找到解释。耶和华在天庭亲自向撒旦(指控者)夸耀:“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撒旦回答道:“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撒旦的意思是,约伯的善良和虔诚都只能以他想望得到富足这样的回报来解释。约伯已经因为他的美德得到了回报:富庶的农场、美满的家庭以及所有邻人的尊敬。撒旦坚持道:“他手所做的都蒙你赐福;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

于是,耶和华便让撒旦去考验这个人的忠诚。约伯的牛被偷走,羊群遭到雷击。他的孩子们在一场沙漠风暴中尽皆丧生。最后,撒旦使约伯周身疼痛。约伯仍然没有诅咒上帝,但他诅咒自己的降生之日。他问道:“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

那时有三个朋友前来看望约伯,各人依次对约伯的苦难作了解释。他们的解释各以不同的说法表明约伯是受到了惩罚。“必死的人岂能比上帝公义吗?人岂能比造他的主洁净吗?”以利法问道。“主不信靠他的臣仆,并且指他的使者为愚昧;何况那住在土房、根基在尘土里、被蠹虫所毁坏的人呢?”比勒达认为约伯的子孙必是犯了罪,因而上帝惩罚他们是理所当然。琐法坚持说约伯一定是犯了罪,即便他并不知晓。“所以当知道上帝追讨你比你罪孽该得的还少。”约伯自己并不承认犯有罪恶,也没有诅咒上帝,仅仅抱怨上帝反复无常,似乎无从理解上帝的行事方式。在第二轮对话中,这些朋友列举了恶人遭报的事,约伯反驳说,恶人反而飞黄腾达。下一轮对话时,朋友们又一次谴责约伯犯了罪而又不知晓。但是约伯要求将他的事直接面呈上帝。约伯依然没有诅咒上帝,反而赞颂那“人间无处可寻”的智慧。

当上帝最终对约伯抱怨上帝反复无常做出回答时,他的解释不是宣扬自己的力量而是唤起对他创世的荣耀和奇迹的回忆。他选用的是经验而不是启示。他提醒约伯他是在和创世的上帝说话。

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约伯记》38:2—5)

你自生以来,曾命定晨光,使清晨的日光知道本位。叫这光普照地的四极,将恶人从其中驱逐出来么?(38:12—13)

上帝毫无愧色地夸耀自然的韵律和壮观,连同他所创造的古怪的生命大杂烩:

乌鸦之雏,因无食物飞来飞去,哀告上帝。那时,谁为它预备食物呢?山岩间的野山羊几时生产你知道么?母鹿下犊之期你能察定么?(《约伯记》38:41—39:1)马的大力,是你所赐的么?它颈项上挖挱的鬃,是你给它披上的么?是你叫它跳跃像蝗虫么?它喷气之威使人惊惶。(39:19—20)你且观看河马,我造你也造它。它吃草与牛一样。它的气力在腰间。(40:15—16)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么,能用绳子压下它的舌头么?你能用绳索穿它的鼻子么,能用钩穿它的腮骨么?(41:1—2)你按手在他身上,想与他争战,就不再这样行吧。(41:8)

终于约伯承认上帝“万事都能做”。

我所说的,是我不明白的。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约伯记》42:3—6)

上帝最终接受了约伯比其朋友所说的更为真实的表白。上帝赐予约伯前所未闻的富足兴旺——一万四千头羊、六千头骆驼、两千头牛和一千匹驴。他现在有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世上没有女人比约伯的女儿更美貌。他活到140岁,享受与孙子和曾孙同堂的天伦之乐。

约伯为何未因质疑上帝的作为而受到惩罚呢?他也从未被告知为何受难。上帝现在是回报约伯的忠诚——还是仅仅在回报他的独立精神?上帝可能欣赏约伯向创造自己的人挑战的勇气吗?还是仅仅在提醒约伯,上帝的作为远远超出于他的理解力之外?上帝喜欢和自己的创造物较量吗?

这一萦绕西方思想的问题——为什么善的上帝会容许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存在恶——是信奉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人为自己提出的。很清楚这是伦理一神教的伴生物:由上帝的三种不容置疑的品质——全知、全能、至善——所产生的一种“三难之境”。C·S·刘易斯[3]论述道:“如果上帝是善的,他会想让自己创造的人幸福至极,同时,如果上帝是全能的,则他将有力量为所欲为。但他创造的人并不幸福。因此,上帝要么缺乏善,要么缺乏力量,或者二者俱缺。”有人选择了更极端的解答办法。司汤达说道:“上帝存在的唯一理由,即他并不存在。”

西方探索者不愿放弃信仰上帝,他们用足了创造力和想象力。直到17世纪,才由哲学家莱布尼兹把这一棘手问题称作“神正论”(Theodicy),这个词源自希腊语theos(即上帝)和dike(即正义)。他声称这门学问旨在证明上帝对待人的方式的合理性。自约伯以来,恶的含义一直困扰着思考的男男女女。他们既不愿否认上帝,也不愿否认生活苦难的事实。他们将转向何方呢?

4 自我阐释的世界:东方的恶

但是论证上帝对待人类方式的合理性这一问题,并未同样地困扰全世界。其他世界性宗教并没有特别关注如何解释无辜者受难或恶的存在这等问题。穆斯林(Muslim,源自islam,伊斯兰,顺从神意的意思)认为,真主无需对他创造的芸芸众生做出任何解释,因此人们像约伯这样追问理由是渎神的行为。不过穆斯林思想家们还是主动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其中有一条认为,万事万物都由真主以自己神秘的理由预先决定。

真主欲使谁遵循正道,就使谁的心胸为伊斯兰而敞开;真主欲使谁误入迷途,就使谁的心胸狭隘。(《古兰经》6:125)

因此真主的所作所为无须做进一步解释,因为“除了那些不敬主的,他不会带领任何人偏离正道”。而且“任何降临于你的善,都来自真主;任何降临于你的恶则源自你自身”。对于穆斯林来说,不适当的崇拜,不顺从唯一真主的意志就是所有罪恶的总合,对此人类只能自己负责。

这正是伊斯兰教的悖论。因为,每一个人都必须承担不能服从“万国之主的主”所带来的后果。然而只有一位不可思议的真主能够引导人走向真正的崇拜。在《古兰经》这部“无可置疑之书”中,穆斯林以真主的无可争辩的统治权解决了“苦难问题”。如果苦难仅仅是安拉所创造的世界中的一个事实,谁还会再将它视作“问题”呢?

印度教和佛教的信徒没有将自己托付给唯一的造物主上帝,因而没有伦理一神教的负担,而自有他们解释罪恶和苦难的方式。艾伦·瓦茨发现,“对于印度思想而言,不存在恶的问题。常规的、相对的世界必然是一个充满对立面的世界。光明离开黑暗将无法想象;没有了混乱也就谈不上秩序;上和下、声音和寂静、快乐和痛苦等也是同样的道理”。印度人丰富的想象力喜欢扩充他们天上熙熙攘攘的众神队伍,为他们多彩多姿的神话锦上添花。他们甚至想象,有些神违心地创造了罪恶。

生主[4]创造了宇宙这个金蛋。他创造了众神,于是有了白天。然后,他朝向下方呼吸,创造了魔鬼,他们对他而言是黑夜。他知道,他为自己创造了邪恶;他用恶击退魔鬼,收服了他们。因此,关于神魔之战的传说是不真实的,因为魔鬼已被降服,生主以恶击败了他们。(《百论》11.1.0.1—11)

其他的神则心甘情愿地创造邪恶。当一个有智慧的人问古鲁即众神之师木星(Brhaspati)为何说谎时,古鲁回答说:“所有创造物,甚至包括神,都听凭情感支配。否则这由善和恶构成的宇宙就停滞不前了。”神自己则为创造的多样、混杂和丰富而感到高兴,缺了恶,就不可能这么完整。这种混杂性体现在有善良的魔鬼和邪恶的神这样的悖谬之中。死的诞生,天堂里的神满为患,异教神的出现,善和恶以一切可以想象的方式组合,这一切无不显出这种绝妙的丰富和完整。

印度教和佛教信徒以不同形式共有的另外两条特殊教义,也使他们避开了罪恶起源和无辜受难的问题。首先,最特殊、最机智的——也是最方便的——是羯磨(Karma,源自梵语Karman,意为“业”,命运或作为)的观念。这是相信灵魂转世说所产生的副产品。羯磨是指人在所有前世的全部行为——无论善行还是恶行——决定其后世命运的力量。因此,羯磨是一种机智的办法,既使每个人要对自己今世的福祸荣辱担负一定责任,同时又肯定了宿命论,给人类改变今生命运的努力留下极小的余地。

这观念以一种经典形式想象出了这种Karmasaya:一个人前世所做(或未能做)的一切积聚成善和恶的力量。于是现世的祸福就是对前世行为的惩奖,正如来世的祸福会补偿今生的所作所为。个人的弱点如无知、自负、怨恨,甚至求生的愿望全都会在“业”的轮回中作为报应的种子贮存起来。《奥义书》的作者们提出,修炼瑜伽或者仰赖生存于羯磨王国之外的神的力量,或许有可能以某种方式使人摆脱轮回之轮(生——死——生)。这样,一个人才能避免前世所作所为的后果。否则,按照羯磨的规则,比如一个人一生贪食无餍,那么来世也许投生为猪。可以想象,一位虔诚的禁欲者,弃绝了一切堕落的欲望,就有可能从业债中挣脱出来。

有些印度教派把羯磨看作可以世代相传的物质种子。在《奥义书》的一篇正文中,一个垂死的父亲据说将他的羯磨传给了儿子。“让我把我的所行交付与你。”这样,儿子的赎罪行为就会使父亲来世免受先前的过失所招致的报应。公元前6世纪的耆那教充分利用这类可能性。他们想象每个人都有一种纯净的liva即活的精髓,并且能够也应该保护它不受羯磨污染,否则将成为来世的负担。耆那教戒律旨在保护liva不受污染,以此保证它通过再生而向顿悟上升。他们的ahimsa,即绝对非暴力的教义,使他们甚至因为恐怕偶尔杀死昆虫而提心吊胆。作为严格的素食者,他们对待植物也采取同样绝对非暴力的态度。他们拒绝从树上摘取生长着的果实,而要等果子熟透了自己落下地来。

佛陀(约公元前480年逝世)的信徒们把印度教的信经加以渲染修饰,找到他们自己清算伦理收支账单的方式。他们将“行动的业”和“心理的业”(想法和动机)区别开来,也将行动同其后果相区分。他们使家庭和国家也与“羯磨”连在一起。但他们对于因果报应账目必然平衡的信仰却始终不渝。一个人的今世由前世行为决定,但也只到前债一笔勾销为止。而且,亲人或僧侣诵唱经文可能减轻恶业的力量。佛教徒相信无所不在的流变,因而毫无个体灵魂不朽的想法。但他们想象有一种羯磨的残迹,附着于永无止息的轮回。

印度的探索者们不相信什么唯一造物主上帝原初一次性创世,因而也不像西方人那样为人的堕落困扰不已。相反,他们相信循环——个人生、死、再生的循环,社会也有类似的循环,从而避开了这种问题。对他们而言本原的问题已经消解:不存在本原,也从没有开端。相反,他们以神话生动表现永不停息的循环,这就是关于人有四个时代的、幽深朦胧的古代神话。

从公元前8世纪直到公元前3世纪,类似的神话在伊朗、希腊和美索不达米亚三地也许相互影响而成。它们都采取“羯磨”的说法:恶(evil)不是威胁和笼罩世界的单一的罪(Sin),而是一条无尽的链。罪魁祸首——如果存在的话——不是上帝、撒旦或者人,而是时间。他们看到的不是人因蛊惑的蛇、诱人的苹果和诱惑的女人而发生一次戏剧性的堕落。他们想象,在某一遥远的、无法界定的时代,人从永恒过渡到了时间。正如一部传统的梵文往世书所解释的:

太初,人类生活美满幸福,没有阶级和贫富差别;他们所有的需要都由神奇的愿望树来满足。后来由于时间的巨大力量,由于时间施加给他们的变化,他们被激情和贪欲所吞没。正是由于时间的影响,人才丧失了完美,此外再无其他原因。由于他们的贪婪,愿望树也随之消失;人们受到炎热和寒冷的袭击,只好建造房屋,穿上衣服。(《伐由》1.8.77—88)

由此开始了新一轮循环,人经历一个个时代,快乐和美德一代少似一代。

在黄金时代,达磨(dharma)是完满的。没有悲伤、欺诈、衰老、忧愁,也没有伤害、争吵、仇恨、饥馑。人长命百岁……在第三时代(Dvapara),达磨仅剩一半,伤害、仇恨、虚伪、欺诈、邪恶、疾病、衰老和贪婪便都卷土重来。种姓也陷入混乱。

文明日积月累,引发了种种邪恶——贫困、盗窃、凶杀和虚伪。最终,我们这个迦利(Kali)时代以大火和洪水收场——为下一个黄金时代“扫清障碍”。然后又开始新一轮循环。

在这时代末期,梵从背部创造了一个恶神,叫做阿达磨(Adharma)。迦利由他所生,恶臭熏天,贪欲好色,张着大嘴,耷拉着舌头。他生了恐惧和一个女儿,名叫死亡;这样就诞生了迦利的众多后裔,他们背叛达磨。人类变得贪婪、虚伪、邪恶,迷恋食色,贪淫,酗酒,作恶……大地产粮甚少。人们荒废研习吠陀,停止牲祭,不再供奉神祇。众神皆无人供奉,只得向梵寻求庇护。

后来神毗瑟奴(Vishnu)再生为迦尔基(Kalki),发起了一场反对佛教徒的战争。迦尔基最后战胜了迦利,但是迦利“逃进了另一个时代”。

在迦利时代,人会被衰老、疾病和饥饿折磨,从悲哀中生出沮丧、冷漠、深思、启蒙和德行。然后时代又将变迁,像梦一样,以命运之力欺骗他们。当黄金时代开始时,迦利时代的遗老又会成为黄金时代的始祖。四个种姓都将作为种子存活下来,汇入诞生于黄金时代的人们。七贤哲会将所有达磨全都传授给他们。这样便有时代更替的永恒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