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短篇小说集就是一座精品博物馆
——呼唤英汉对照版英美短篇小说经典问世
2016年7月,华东师大校园美丽的丽娃湖畔风景宜人,高朋满座,迎来了来自世界近20个国家两百多位知名作家和学者参加的盛会。这是第十四届世界短篇小说大会,也是首次在亚洲召开的、以“短篇小说中的影响与汇合:西方与东方”为主题的大会。这次大会是由世界英语短篇小说研究会组织的,每两年召开一次。中国作家、学者、翻译家更是积极贡献,打破语言障碍,中外交流,其乐融融;华东师大是东道主,上海文化界、文学界做了全面的部署和多方面的配合,会议开得十分成功,也产生了持久的影响。
及至今日,这使我们应然有了一个直接的积极的理由,来谈论一下英美短篇小说在中国的译介。其中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推出的《英国短篇小说经典》和《美国短篇小说经典》,恰好给了我们一个实体文本,让我们有所依凭地讨论一下这个话题。当然啦,这也给了我一点勇气,让我能够借题发挥,不拘一格,坦露一下自己的观点,开启这两部书的序言——犹如拉开一道无形中被遮掩了的序幕。
一
提起短篇小说(short story/fiction, novelette),许多读者可能不以为然,何必小题大做?时下人们都在务长篇,谁还看短篇,写短篇?更何况是外国短篇小说。花花草草、莺莺燕燕,美则美矣,要不是余闲多多,谁还顾得上?其实,短篇小说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小”,更不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要是推介一本短篇小说集,也不至于需要特殊的理由吧?
只要说起短篇小说,人们就会以短小精悍作为其审美特征。可篇幅短小也不是短篇小说存在的充足理由,虽然可以说是必要条件。就文学作品的篇幅而言,可以说,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理由。在中国长篇小说大行其道的今天,许多人只知道长,不知道短,还要说长道短,就不能不令人担忧了。可我既不是击长护短,也不是主张不长不短,而是主张大家了解短,知道长。这就不得不从长说起,从长计议。
其实,长篇小说(novel),在国外往往等同于通俗小说(popular fiction)或消遣小说(light fiction)。走进一家书店或图书馆,最高的一层就是长篇小说的专库,堆满了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排满了大部头的长篇小说。貌似庞然大物,其实光顾者寥寥无几。而靠近底层的短篇小说集、诗集和散文集,当然也有立于经典而不倒的长篇巨著,倒是读者络绎不绝、流连忘返之地。在大饱眼福之后,出来时也要买上一本,免得空手而归。国内的书店正相反,大部分把长篇小说摆在一层显赫的位置,甚至等同于世界名著。其实许多人看也不看,就直接上楼了,寻找他想要的“其他”书籍去了。这难道不发人深思?
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是因为,在国外许多有识之士看来,短篇小说才是精品,是艺术品,值得仔细挑选和阅读领会。而在国内,则把长篇小说当作文学经典和代表作,作为某一作家成功的象征和试金石,有的甚至作为获奖的必要条件。不错,据说鲁迅先生当年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就是因为没有长篇。而沈从文因《边城》获得提名,假若他再多活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也许就会降临在他的头上。而《边城》,最多是个中篇。其实,许多中篇小说(novelette)和短篇小说可以等同视之,只是容量稍大,情节也不太复杂,写作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英文本身以novelette兼指短篇和中篇,就是这个道理。而fiction,则是所有小说的统称(所谓“虚构性叙事作品”,无论是韵体还是散体),或者狭义地指长篇小说。路遥的代表作诚然是长篇《平凡的世界》,但他的中篇《人生》却是成名作和代表作,较早地拍成电影,在作者生前就获得了承认。至今重读,发现其结构之严谨,人物之生动,主题之深刻,并不逊色于《平凡的世界》。人们也许会说,前者是单一线索,后者则是复线发展,不错,但这不是长篇与中短篇小说区分的关键。
也许按照中国的惯例,对于一个作家而言,短篇只是装饰和点缀——有了长篇而出了名,何愁不能出个人短篇小说集?但这是夹带策略,算不得正途。许多人连短篇也没写好,就写长篇,缺乏训练基础,反倒弄巧成拙。而中篇是成名的敲门砖,进了此门,真正瞄准的目标是长篇。可惜,中篇在中国也不发达,也许在国外也是个另类。几乎很少会有人光顾这个不短不长、“飞短流长”的折中领域。要不就是短篇写长了,长篇写短了。幸而这一“惯例”,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也非举世所公认。
退一步而言,路遥当年病入膏肓,来日无多,却拒绝治疗,而拼命要一口气写完《平凡的世界》,其理由无非是认为,长篇作品在于贯气,若写作中止,则文气中断,再接续实为不可能。看来,路遥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生命没有白费。相反,被路遥视为导师的柳青,作为关中作家的先辈,却因为“文化大革命”,被迫中断了《创业史》的写作。第一部的完成也略显仓促,待到他缓过劲来,重操旧业,全力投入第二部写作,已经晚矣,终于没有完成,留下了千古遗憾。再由此想到,柳青还计划写完互助组写合作社,写完初级社写高级社,再写人民公社,胃口很大,倘若不是好大喜功,也是为长篇所累,终于功败垂成。归根结底,以有限之人生,写无限之长篇,甚至“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悖论一也。
可是话又说回来,古今中外,写长篇小说出名者多,反而是短篇小说,貌似容易,却难出精品,成功者寡。就世界范围而言,从古希腊的奴隶伊索口述的寓言算起,古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意大利的《十日谈》,到了近代,以语言论,唯有英语中的欧·亨利,法语中的莫泊桑,德语中的茨威格,俄语中的契诃夫,独能以短篇名世。此外,斗转星移,虽然名家辈出,集子不断,但若考究起来,在短篇小说领域,至今称为圣手巧匠者,仍然百不一遇,除了天才与时代因素而外,文体、文类自身的因素,民族语言敏感之程度,难道不也应当考虑在内?
本来,语言问题就够复杂的。文体、文类,难道也成为问题?是的。就写作的难度而言,短篇小说不仅不比中长篇小说容易,甚至更难。且听知者言之:
短篇小说是一种极具挑战性的文体,不仅需要娴熟高超的叙事技巧、精巧严密的布局,还需要博大的心志和深邃的思想。真正优秀的短篇小说既不允许有叙述上的败笔,更不允许有思想上的平庸,它是技巧与思想完美结合的产物。(《世界上最精彩的小说》,华文出版社,2010年)
诚哉斯言!
这使我想起美国诗人、小说家爱伦·坡的诗论。爱伦·坡认为长诗之不可能,因为诗歌须让人一口气读完,反复回味,才是正品。诗歌之外,散文和短篇,也符合此原理。书画亦然。
我个人觉得,短篇小说犹如美术博物馆里的古典精品,凡·高绘画、罗丹雕塑、青藤花鸟、白石草虫,皆是小幅作品,方寸之间,显示乾坤气象,而一笔之弱败,导致整幅作品成为废品。哪个不是集终生之学养,得一时之观察,苦心经营,心有所悟,形诸笔墨,才能成功?篆刻较之绘画更甚!
长篇之奥妙,或者说其难处,看来首要的在于结构,因为语言与经验的缘故。短篇亦然。短篇之结构,旨在精巧,卒章显志,出人意料,但不宜过于复杂曲折。而长篇之结构,却是要大气浑成,不炫技巧,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容不得拖沓、无聊。如此看来,长篇完全符合此原理者,实乃凤毛麟角。就连有些世界名著,例如《战争与和平》,也不是没有缺点,唯其皇皇巨著,山丘起伏,林壑茂盛,能遮丑而已。更有《红楼梦》,总体设计匠心独运,中间难免冗长拖沓,反复修改,年谱错落,细节照应不周,而续书的缘故,更难免有狗尾续貂之嫌。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顾名思义,更是草创之作,观其结构,虽然巨笔浓墨,气势有之,但缺乏小心收拾,不能说是上品。其原因就是,他是从局部起笔绘制全景,这样的画法并不适合长篇,只能用于小品。小说亦然。
观古人之长篇巨著,如《千里江山图》《富春山居图》《清明上河图》,乃是稀世珍品,而有作者如此心胸和丘壑者,如此精道之笔墨者,历代实为罕见。而如今的艺术馆,尤其是现代书画馆,动辄参天巨幅,除了吸引眼球之外,许多技巧未熟,笔墨未精,丘壑未成,却自命出手不凡,巍然高悬厅堂,夺人眼目,让人瞠目,旋即欲逃走。纽约现代艺术馆里,整座墙壁一幅巨画,或整个展示铺地而来,堆满了瓶瓶罐罐,也令人想起我们的长篇小说,一年据说出两千部,有的人几个月就写一部,可观者毕竟少数,多数艺术残缺,思想平庸,如时下的电视剧,摇头摆尾,重复拉长,捉襟见肘,不堪卒读者,不在少数。这不徒是创作态度轻率所致,与作者的艺术观、文学观,想必也有关系。
作为一种体裁,短篇小说古已有之,以中国文学史为例,最早的先秦寓言,可作为它的前身和雏形,只是因主题而设故事,目的在于道德教训或击败论敌,非纯文学之属;而明代冯梦龙书中的短篇,已具有规模和高度,与世俗生活市井文学相表里,有自然主义之风;到了蒲松龄,人鬼莫辨,狐媚成精,精于构思,文笔摇曳,文言短篇遂攀上了高峰。至于民国以降,乃至新文学运动中的白话短篇,也有不少成就,名家虽不为多,也绝非罕有。倒是后来逐渐衰落了,长篇急剧增长了。这二者之间虽无必然联系,但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世风和心态,体制和褒奖,理论和评论,都有关系。
二
回到英美短篇小说的主题上,始觉得也有一些话要说。
英语世界,原是以叙事见长的,别的不论,就连英语诗歌,也是叙事成分较多,精品接连不断。现代长篇小说自笛福始,名家辈出。近世报业发达,狄更斯得以长篇连载;萨克雷之锋利,哈代之老辣,毛姆之博闻,康拉德之深刻,加上爱尔兰、威尔士,便有乔伊斯之意识流,再加上诗人写小说者,便有王尔德、迪伦·托马斯等。长篇小说叙事传统优厚,短篇与散文,也不例外。美国更是后来居上,华盛顿·欧文、霍桑开其端,海明威、莫里森断其后,作家是黑白并举,作品是长短并收,而欧·亨利,乃跻身世界级短篇小说大师之列,与法国之莫泊桑、奥地利之茨威格、俄国之契诃夫,并驾齐驱。不过,相比于英美的经验论和实用主义,法国审美之感观,德国哲思之神秘,在文史方面,尤见其长。近世以来,法国的小说理论,特别是叙事学和符号学,后来居上,独占鳌头,英语小说似乎有点难以招架,至少在理论上给人这种印象。好在西方世界的现代文学理论,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乃是一整体现象,作为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甚至艺术观点和潮流,则是交互的整体的影响。
这使得英语小说的选编和出版,独成别致的景观。
既然是英美短篇小说,自然是英美的资料要充足得多,因为那里是原产地。同样,出版的个人选集和综合选集也要多。个人的集子姑且不论,综合性的集子,以《诺顿短篇小说集》为最全,除了《诺顿文学选读》,还有《小说一百篇》,也是重要的选集。还有一些大学文学课教材,也有按国别分类的,基本上是英国短篇小说选,或美国短篇小说选,而一般通识性文学教材,则是按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分类,当然也包括短篇小说。其中大部分集子,既有总序也有作者介绍,还有必要的注释,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这为我们国内的选编提供了原材料。另有一部分,是专门供英美学生作教材用的,包括原作欣赏和写作手册,欣赏部分按主题、情节、人物、语言等方面分类,写作部分则有积累资料、选题写作、修改润色等分类,甚至发表推介都有,十分方便。
就我所见,国内的短篇小说选编,大多数直接取材于上述不同的集子,但也有不同的选编目的和方法。一类是原作鉴赏型的,其中多数不分国别,有原文和注释,有的还有思考题。作者介绍,有用英文写的,也有用汉语写的。这类教材,也有按国别分类的,或按写作技巧分类的,例如情节结构、人物性格、象征隐喻、语言风格等。重庆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语短篇小说赏析》,就是这种类型的,全英文的不分国别。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美短篇小说》,除了作品本身、阅读资料和思考题是英文的,其他部分都是中文的,这样便于中国学生接受和讨论,除按主题、情节、人物、视角、象征分类之外,还有实验小说,单列一章,附录则有批评术语解释;每一部分,不仅有作者及其创作概况,还有作品赏析与相关评论,是直接针对这篇作品的,甚至还有问题与思考,更有阅读链接,可以说是体制最完备的了。这套书是《英美小说》的修订版,实际上,原先所选内容也全是名副其实的短篇小说,这也可以看出选编者的学术底线。
外研社出版的《英美小说选读》,却是前英后美,长短不分,即有的是短篇小说,有的则是长篇小说的节录,这样混杂的编排,至少在概念上混淆了短篇小说和中长篇小说,应该说是不够严谨的。不过,这个集子除了与选文密切相关的其他内容之外,还有文学术语或文学知识(理论与批评),其中有的是西方文学理论流派观点介绍,有的是对具体作品的分析。可见这个本子的编选的实用目的和学术倾向。
还有一类是英汉双语编撰的英美短篇小说集,例如华文出版社出版的《世界上最精彩的小说》,甚至封面上有“影响一生,感动一生,珍藏一生”的宣传推介语,号称“最美的英文经典”。乍看起来是有点商业化倾向,但实际上却是严格的短篇小说选集,不仅收录的全是小说名家,而且其译文也流畅可读。
本书以中英文对照形式编排,译者均为文学界的知名翻译家和研究专家,不仅原汁原味地呈现了作品的风采,醇美的译文更能帮助我们深刻体会小说的荒诞、诙谐、幽默与真情,感受大师们的艺术功底和写作才华,是广大文学爱好者和英语学习爱好者的必备读物。(《世界上最精彩的小说》,华文出版社,2010年)
阅读这本书的译文,也有这样的感觉,此番说法感觉并不过分。不过,名家并非全是以短篇小说而著名,有的作品长达二三十页,是否仍然算作短篇小说,也值得思考。这好像又回到了何谓短篇小说,它的文体特征和审美特点是什么这样一些根本的问题上来了。
三
该回到我们手头的这两本书上了。
放在读者诸君手头的这两部书,一部是《英国短篇小说经典》,一部是《美国短篇小说经典》,都是英汉对照,而且分为上下卷,可见出编选者的雄心勃勃和内容的丰富全面。两位选编者一位是从事英语语言文学的教授,一位是立足出版界但从未丢弃学问的实业家。他们除了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始终在学术研究和出版上谋求发展,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这四卷部头不小的书,就是他们多年心血和努力的见证。大约十二年前,他们就启动了这项浩大的工程,从三千多篇原文中选出一百篇左右,其中大部分是没有翻译的,大约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了翻译工作,又继续精选,淘汰掉不满意的,再加上反复的修改,觉得可以出版了,才准备付梓。结果就是现在的七八十篇了。但和同类书籍相比,已经是鸿篇巨制了。
他们的初衷,是按照《国家英语课程标准》,为大学生和青年人阅读英美文学经典提供食粮,所以这两个本子,只是按照时间顺序选编最好的英语短篇小说,并且提供上佳的译文,并没有其他的条件限制。原文之前有用英文写出的作者介绍和作品提示。原文之后,用英文提供了供讨论和思考的问题,以便于课堂讨论。最后还提供了参考译文。之所以是参考译文,因为短篇小说作家百人百姓,作品面貌各异,语言风格悬殊,是不可能统一的。且不说英国英语和美国英语差异明显,汉语译文也不可能一样。至于如何体现英美语言的差异,并且反映在汉译中,迄今还是一个没有得到充分讨论的问题,也有待于在实践中努力解决。而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看到个别地方还有改动余地的,便不揣冒昧,顺手改了几处,希望能有助于译文质量的提高。
所选的短篇小说,我还是根据个人兴趣抽取看了几篇。英国的短篇小说,看了哈代写英法战争的《1804年的传说》,使我想起哈代的诗剧《列王》,属于重大题材;王尔德写的《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讽刺性很强),以及迪伦·托马斯的《真实的故事》(是写一个少女杀人案的,风格凄美)。因为他们三位同时都是诗人,而且代表了英格兰、爱尔兰和威尔士三个区域文化的创作风格和文化底蕴,可以说是有目的地选取。美国的短篇小说,我看了三个不太熟悉的作家,分别是安布罗斯·比尔斯的《枭河桥纪事》(印象深刻,堪称绝唱),斯蒂芬·文森特·波奈特的《巴比伦河畔》(被题材所吸引,但观感比较模糊),还有著名作家梅尔维尔的《小提琴手》,是天才无名声而快乐的主题(结构精巧,寓意深刻)。这几位作家固然是我所感兴趣的,有的是因为熟悉,有的则是因为陌生而感兴趣,多数作品也都是有兴味的,那些随手翻翻而没有阅读或者看了几行就进不去的作品,没有记录下来,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我的一个总体印象是,惯于写长篇小说的,要么把短篇作为长篇来写,要么把不能写长篇的资料用来写短篇,而在写法上基本没有什么不同。而不太写长篇的,或者诗人等其他艺术家,他们写的短篇要好看得多,往往有一个特殊的题材和视觉,特别适合写短篇,或者给人以深刻而新颖的印象,令人过目难忘。而专门写短篇的作家,则有自己写短篇的经验和资料,写起来得心应手,令人叫绝,但他们的短篇小说集,也不是篇篇都是精品,写得多了,重复是难免的,所以,真正传世的,值得一看或反复阅读的,还是那几个短篇作品。这便引出了一个话题,也许最好看的短篇小说集子,是集最佳短篇作家的最佳作品的集子。
以下仅举这个集子中的一例,来验证一下自己的感觉。
在《美国短篇小说经典》(上卷)中有介绍安布罗斯·比尔斯的一篇《枭河桥纪事》,我以为可作为代表。安布罗斯·比尔斯(1842—1914)是美国记者、专栏作家、小说家,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他以苦涩辛辣的风格赢得了“辛辣比尔斯”的绰号。他的代表作是《魔鬼词典》,而战争中的骇人事件则是他写作短篇的焦点。南北战争中他参加了北方部队,战后,在旧金山做报刊编辑。1913年,他只身前往革命中的墨西哥,在那里失踪,死因不明。可以说,他的一生就是一段传奇,而他的《枭河桥纪事》,是其代表作。
《枭河桥纪事》被称为安布罗斯·比尔斯短篇小说中的佳作。故事的主人公佩顿·法科尔是一个南方种植园主,他因企图破坏北方部队在枭河桥上修建铁路而被处以绞刑。犯人临死前的心理活动描写堪称大家手笔,逼真细腻的描写背后又流露出事件的过程和起因,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战争的残酷的描写互为表里。一开头被吊在桥上的汉子,以及整个桥面的军方布置,被写得惊心动魄又真实可感,着实发人深思:
一个汉子站在北亚拉巴马一座铁路桥上,俯视着桥下20英尺处湍急的河水。他双手反扣,手腕上缚着绳子。另一根绳子紧紧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系在他头顶上方一个结实的木头十字架上,绳头下垂及膝。几块松动的木板铺在支撑铁轨的枕木上,成为汉子和行刑人的落脚之处。行刑人是两个北方军列兵,由一位中士指挥。这位中士如果在地方上,很可能会成为一名负责治安的官员。不远处,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站着一位身着军阶制服、全副武装的军官。他是个上尉。桥两端各有一位哨兵,站立成“放哨”的姿势,也就是步枪位于左肩前方,枪机抵住横过胸前的前臂——这样的姿势迫使人身体笔直挺立,动作规范却很别扭。看来他们两个无须知道在桥中央发生的事情,只要封锁好横贯桥面直抵两端的木板通道就可以了。
这一段精彩的描写使人想起南斯拉夫电影《桥》的一个镜头,但比那个要震撼人心,因为有一个人即将被处死在桥上。这里的文字略有调整,因为翻译还是要语句松弛,描写从容些,才能阅读顺畅,有思考的余地。
结局可想而知,但仍然给人以思考:
佩顿·法科尔死了。他的尸身(脖子已经断掉),吊在枭河桥的横木下方,缓缓地荡来荡去。
最后,就自己的观察,谈几点短篇小说的写作特点或技术要求,以求教于方家:
1. 短篇的容量有限,要尽快进入主题,引起读者的兴趣。即使描述也要引人入胜,平淡中也要有趣味,有悬念,否则读者会丢弃不读。
2. 结尾要出人意料,或者在逼近必然的结局时,要么不可逆转,要么能做出新的或令人信服的解释,否则读者会有上当的感觉,甚至不再读这个作家的作品了。
3. 虽然短篇的结构也可以多姿多彩,但最好的结构,是简单而又引人入胜的,内涵无限丰富和寓意深刻的。不要把长篇的宏大题材用来写短篇。
4. 因为展开和铺垫的时间和篇幅有限,要流露足够的信息作为暗示和启示的线索,揭示和解释进程与结局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所以要惜墨如金。
5. 过分精巧的布置和细密的文笔,虽然称为“匠心独运”,但终会有不自然的感觉。这在长篇中是忌讳,在短篇中尚可容忍,但最好不要重复地犯这种错误。
6. 过于晦涩或深奥的短篇,如同绘画缺少鲜明的调子,灰掉了。这在长篇中可以说是隐藏很深的技巧,在短篇中却是缺乏鲜明的色彩和感觉,使人莫名其妙,失之朦胧。
7. 生活经验的局限,或者艺术观念的单一,表现手法的雷同,都可能限制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创作水平和成就。没有就不要写,不要变着法儿写,否则也会让人看出来。
8. 太像小说的短篇,终究不是上品。上品应是富于诗意或像散文的短篇小说,太像小说会流于精巧或耽于说教,虽然诗歌和散文也难免,但毕竟要好一些。戏剧性强也是太像小说的一类,有看点就行。
9. 无论何种艺术作品,大凡是过目难忘的,或有价值的,需有趣、细腻、深刻、博大、奇妙,但不必平分秋色,切忌过犹不及;一滑入精巧、烦琐、古奥、混沌、怪诞,就走入魔道了。短篇小说亦然。
无论如何,读短篇小说要有心情,今日之时代进发,时间紧迫,长篇固然要潜下心来读,才有收获,即便要读短篇小说,也要平心静气,不可过于草率。心不定,则思不宁,难于入定,何谈收获与感受?
至于短篇小说的翻译,只能有一个大概的认识。首先是废除翻译腔和狭义的忠实观,使其在语言和语气上达到翻译文学的程度。其次,深谙作者的意图和文笔,竭力向译文靠近。再下来,就是一口气译完,不要半途而废。实在不行的,也要反复修改,使其气韵贯通,文采内敛,切忌浮躁和花哨。毕肖人物语言和精于描述,长于叙事,乃是常识性的说法了。
坦率地说,本来是短篇序言,却写得很长,实不足观。好在这两部英国和美国的短篇小说经典,都没有各自的绪论,以序言充绪论,固然难当重任,而序言本身杂糅中外,兼谈艺术,近乎东拉西扯,也非正途。倘若有可观处,倒是编译者和广大读者抬爱了。
但愿大家能够喜欢汉英对照版的英美短篇小说经典,也不枉费了我在这里苦口婆心地发了一番议论。
王宏印(朱墨)
2018年12月22日星期六
于古城长安西外专家楼